[摘要]21世纪的读者和作者之间模糊化,这些我都指出来了。现在微博140个字,很多写得比我们作家不差,换句话说,观赏者和创作者之间的关系模糊了。我是这么看的。
张辛欣,1953年生,1984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1978年开始发表小说,以《我们这个年纪的梦》《疯狂的君子兰》等作品而蜚声文坛,另著有纪实文学《在路上》《流浪世界的方式》《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1988年以访问学者身份旅居美国。上世纪末开始利用剧场、广播、电影、电视、网络、绘本等形式从事个人创作。近期出版随笔集《占领华尔街》,绘本书《拍花子和俏女孩》。
印象:用另一种方式在路上
“你在路上见过我吗?”这是张辛欣最喜欢用的一句开场白。她曾是中国上世纪80年代第一个“在路上”的人。那时候她沿着大运河骑自行车,一路上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随行的央视摄影师拍下他们的所见所闻在电视上播出,她成了那个年代出镜率最高的作家。那段经历被她写成了属于她的《在路上》。1988年,张辛欣只身赴美,在美国康奈尔大学、乔治亚大学作访问学者。她打过零工,给西方老太割过草,后来嫁给了美国律师史蒂夫。做这些事的同时,她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在世界流浪。她找到了最逍遥的状态,就是“在路上听着音乐,独自开着车,在生命的时空里穿行”。
2013年11月7日,在公众视野中消失多年的张辛欣携带绘本书《拍花子和俏女孩》到上海参加首届国际儿童书展。11月15日,她来到天津,在位于解放北路的中国金融博物馆参加“大家讲论”活动。活动前两个小时,我们坐在金融博物馆的老式大厅里面,开始了一次近距离采访。
眼前的张辛欣一身黑衣,额头的短发挑染了一抹金黄色,时尚而又另类。你不可能猜到她已经60岁了,她的思维非常跳跃,语言也跳跃,伴随着手舞足蹈,是那么的活力四射。她常常说着一句话,就跳到下一层意思,最后往往都转不回来,但你会喜欢听她说下去,因为她带给你的信息太新了。
“您还想重走大运河,还想跟年轻时一样继续上路吗?”我这样问她。她停顿了一下,其实这个问题对她来讲并不新鲜,前几年有个法国导演看了她的法文版《在路上》之后,辗转找到她,说自己也想“在路上”。张辛欣婉拒了对方,因为时代变迁了,很多当年自己采访的地方已经都市化了,采访的人都可能不在了。她告诉我:“重走大运河这个事我也很矛盾,我脊椎、颈椎都有问题,需要吃药,我的腰椎也不允许我像当年那样骑自行车了。我现在每天还健身一个小时,也许练练还行。但是我又觉得,对于口述实录和纪实文学这件事,我张辛欣还打算再做吗?不一定了。”
因为如今已进入数字时代,她对用数字的方式与世界交流更感兴趣。“像咱俩这样面对面,本来是视觉化的,但还得录音,还得打字,多慢啊。其实你拍两张照片传网上去,或者你拍一段视频,张辛欣那些废话也没有人要去看五分钟以上,剪接不剪接也不重要。”她的最新作品《拍花子和俏女孩》就是在这样的观念下创作的一本多媒体绘本书。她自己写脚本、自己手绘、自己制作电子版,并且自己蹲在美国家中的地下室里完成了配音朗读。
然而,数字时代也难逃乡愁。在《拍花子和俏女孩》这本书中,张辛欣画出了自己记忆中的老北京,她说:“我从小住校,说话也不是那么的北京腔,但我记忆中的老北京还是有吆喝叫卖,是怀旧的,有那么一点乡愁。我画我记忆中小时候的小街,画北京的城墙,90后看了说你好宫崎骏啊,其实那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日常生活中,张辛欣有时候会有焦虑感,烦躁不安,她说自己时常要审视自己的内心。“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我感到世界不安全。”但是她和你聊天,你发现她会爽快地大笑,她说自己不是佛教徒,但喜欢“顿悟”这个词,她解释说,“换心情、换立场,换到别人的角度去看问题,郁积在内心的东西就消失了。”
现在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记者:最近在网上看了《张辛欣来“招魂儿”了》,您在里面介绍《拍花子和俏女孩》这本电子书,您怎么想到要自己做电子书?
张辛欣:因为现在世界就是这样了。我在iPad上自己做书,自己下载一个5美元的软件,每一页都是我在讲故事。我连Photoshop都不懂,我绝对是一二百五,但是我做出来了,等会儿我都可以教你做。我用雷军的“多看”也把中文版做出来了,我认为这可能是出版史上第一个用数码和多媒体做的中文版绘本书,可能是。“多看”和iPad形成了平台。我个人送给20个读者听,有中学生、有大妈,他们觉得很本真。《拍花子和俏女孩》的纸版书印了一万册,我至少挣了3万元人民币,我用这笔钱去做电子书的创业。但电子书我没挣到钱。我在“多看”上有四本书,挣了276元人民币。我就想跟他们说你们稍微有一点产品意识好吗?做电影用25%的资金在推广,你们包装几个产品,制造几个神话,让大家来看不好吗?没有人做。
记者:电子阅读能不能代替传统阅读呢?
张辛欣:我认为是可以的。当最后一代看纸书的人消失了,纸书就消失了。就像听京剧一样。我也注意到一个特征,现在中国纸书的印数是空前增加的。我觉得这里面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大家一窝蜂;另外,书的回收率非常高,我问过一个出版社的社长,一年中他回收的书的数量也是非常庞大的,而80年代订杂志还要搭配,有些书和杂志属于紧俏商品。说到底,现在中国读书的人不多,读电子书的人也少。大家看东西全看免费的。人人都是梵·高,人人都是艺术家,全体都可以很牛,人人内心都还有那么多欲望,人人卖不出去。这是时代的通病,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法解决的。
记者:在创作上您一直在扩大自己的边界,触及的领域越来越广。
张辛欣:我管这个叫不断玩儿花活,狂躁。其实可能是因为焦虑。我的寻找边界跟我个人对创作的认知有关,我有创作危机。同时时代的变化也不允许我们一直停在一个地方。我们做电影的人看到一个画面,经常会想,如果把这个画面直接拍下来多好啊。过去这是不可能的,还要架摄像机。现在已经到了想到就可以拍到的时候了,谷歌有一个产品就是直接放到眼镜上拍摄。大家都是观赏者,也是内容生产者,这个变化太快了。
记者:您觉得在这个时代我们最应该干点儿什么?
张辛欣:我给你举个例子。我姥爷是日本留学生,他和他哥哥做的青岛水族馆,他们那时候就买爱迪生的摄影机。爱迪生这种发明家是有产品的,人家做灯泡卖了,做留声机卖了,做摄影机也卖了。现在雷军弄他的小米,这也是在卖产品。所以,直接卖产品吧,没有一秒钟可以耽误了!但我们现在也有问题,我们没有人支持真正的艺术创作。你可以呼吁这个事,但是没人管。你可以观察自己的行业,或者是夕阳行业,或者所谓的先进行业,其实每个人都是在挣每天的饭辙。上市遥遥无期,都先把自己累死了。
80年代让我感到温暖
记者:我记得很早以前读过您的《封·片·连》,是一个很好看的长篇。
张辛欣:一个侦探小说,把克里斯蒂的小说手法搬过来。这个小说就在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播节目里播出。我不吹牛地说,我可能是中国作家里第一个说自己的书的人。就是在天津,我用三天时间把十几万字的小说,带错别字啊,哗啦哗啦地就给念下来了。他们说你都成“国嘴”了,你录的速度比谁都快。天津电台从台长到编辑到打杂儿的,都坐下来听张辛欣侃。
记者:听您回忆这些事情,能感受到80年代的文学气氛。
张辛欣:那时候社会对文化非常尊重,让我感觉到温暖和热情。我是1980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的,10万人招25个。那时候我已经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篇非常温文尔雅的前苏联式的小说,王蒙评价那篇小说“继承了苏俄文学的传统”。我填报名表时老师一看名字就把我认出来了,说张辛欣你是不是写过小说?他说作家是很文雅地躲旮旯里写作的,而导演是要像工头儿一样吆喝的,是很闹腾的职业,以后你受得了吗?我心说,老师,只要您让我上学,我管它呢。我为什么要上中央戏剧学院?不是因为我会表演,是因为我要上学。我也许可以上中文系,但中文系至少要考数学,戏剧学院对文化课的要求低。
记者:您有一本书叫《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那时您的写作已经开始跨越不同领域了。
张辛欣:我大学时看过一本书——《美国梦寻》,是美国人的口述实录。我发现写小说这么累人,一个字一个字码半天,这个《美国梦寻》就是前面有一段戏剧惯用的前铺,很短,比方说张辛欣坐在椅子上,晃着脚丫子,说话飞快,语无伦次。读到这你就发现一个非常遥远的、不相干的美国人站在你面前。我觉得这个有劲啊,所以大概1986年左右,我去倾听不同的人的谈话,听了不少人的故事,我管这件事叫走江湖。
我们这代人都很含蓄,面对提问他们会停顿、沉默、想词儿。你怎么把人的嘴撬开?如果你有一个平等的心态,有一点儿经验,你就有可能倾听中国人的故事。我有时候听得哈哈大笑,但经常会流着眼泪。我听这些故事的时候会想,我自己遇到的那些所谓磨难都算什么啊。这本书我采访了300个人,在华盛顿的报纸上发表,那时候美国对中国人的印象还是“蓝蚂蚁”,《纽约时报》评论说我抢了记者的行当。后来不同的内容同时在中国的五家杂志上发表。作家们很紧张,都说张辛欣一年没发小说,这小子一下子发了50多篇小说,他们很有压力,但看了之后发现都是不同的人说话,于是松了一口气。
记者:1985年您骑自行车沿京杭大运河采访的事轰动一时,很多人都是通过这个事知道您的。
张辛欣:央视拍《运河人》节目有200人的团队,我这边这条线是我和另外一个摄影师,我是央视第一位外来主持人。后期吃饭时我和那哥们儿一桌,他们一大堆人在那边儿。当时央视的副台长陈汉元跟我商量:张辛欣,我们很有压力,你一个人一张嘴就给我们都毙了。这样吧,你不要讲传统意识,只讲在路上看到的事。我说,好吧。他又去那边说:如果你们200人都干不过一个张辛欣加一个摄影师,那咱们就跳楼融化在蓝天里吧。回来后我还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做了广播节目主持人。
记者:您还做过电影《棋王》的编剧?
张辛欣:滕文骥拍阿城的《棋王》,他们找到我,说辛欣我们让你改编《棋王》,我说你们这不让我找挨骂吗?《棋王》是小说里的头牌的短篇小说啊。滕文骥就说,辛欣,找你改编,就是因为你不怕挨骂,哈哈哈,我们其实不要别的,就要你的名字,通过剧本我们好开拍。80年代没有任何作家像我这样,影视广播全部涉足,而我觉得这很平常。后来有亲爱的读者说,读你作品觉得你应该是张爱玲那样的很孤傲的人,你怎么这么热闹?我说大学我学的就是这个,这都是我的本行。
内心有明亮和快乐是最重要的
记者:为什么在最热闹的时候您选择出国?
张辛欣:那时候我已经出过一次国了,因为做话剧《培尔金特》的演员,我在欧洲稍微走了一下,我一眼就看清楚了。为什么?我不能面对现实。虽然80年代已经是很开放的时期,那种蛮荒之后一时的热闹,我看到的不仅是外观的粗糙和单一,我看到了我们内心的荒原。我认为最后涉足了各个行业的那个张辛欣,她在这里的创作已经走到尽头了。我感到我自己的文化底蕴和文化准备是很不够的,我宁愿流放。当然我的流放是比较高级的,1988年我作为美国康奈尔大学的访问学者出国,就基本上流落到今天。现在我跳过长城回来,你看我东西通吃。
记者:您怎么保持这么新潮的思维方式?
张辛欣:我觉得你要是有我的资讯条件,你跟我思维方式就是一样的。我在美国看到的和我在中国看到的不大一样。我读《华尔街日报》读了20多年,《经济学人》《纽约时报商务版》也天天读,时尚杂志我也看,《国家地理》杂志也看,我认为天下艺术家没有我这样的。也有人认为我天赋高,我其实真的比一般人都笨,我只是意识比一般人新,我思维快,有好奇心。住在美国的华人很多,天天开party,比谁住的房子大,我不跟他们谈那些。我想在更大的国际流浪的环境里看清楚世界,我想看到人类的文化创作究竟是什么样。
记者:您一个艺术家,到了美国想的事就不一样?
张辛欣:美国的艺术家或者艺术工作者99%都在端盘子,或者端过盘子。我的那段《张辛欣来“招魂儿”了》,拍摄的人是美国国家级的摄影师,剪辑师是一个22岁的美国男孩子,他的职业就是端盘子。他骑自行车接我去做剪辑,看到他我有时候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个很有才气的男孩,他能熬出来成为艺术家吗?我觉得不一定。但是在美国,他过的是一种常态的生活。我们都要谋生,我想说,我们的知识分子比美国的知识分子,生活过得要好。
记者:您觉得幸福感是什么?
张辛欣:我觉得吃饱了穿暖了是最基本的,但是内心的明亮和快乐是最重要的。我有很多不快乐,每天也累,我连手机都丢了,我能活到这个脏乱差的地步,但是我觉得人生就是寻找内心的明亮。对我来说,画画是个特别方便的方法。在家里弄块画板,临摹大师的笔触,那心情挺明亮的,时间就这样消失了。其实我们这一代人想要纯真是蛮难的,不像90后,他们没经过我们当年那么多的事情,我们的内心压抑得太久了。如果我们还能纯真的话,我们的纯真是找回来的,而不是自然的纯真。这是一个从复杂回归到简单的过程。生命无常,下一秒钟我可能就没精神儿我就躺那了。我深知这一点。我不承认有青春常驻这件事,终究会有一天,艺术品在我面前我不能感觉,人类百态我不能感受。如果张辛欣说不回归,就是准备死在路边了,我认为这很正常。
小说正成为历史这是视觉时代
记者:为什么要用绘本这种方式表达?
张辛欣:首先我喜欢绘画,我临摹油画名作临摹了20年。我非常喜欢日本的浮世绘,那种颜色感、细节,姿势的优雅,这种美在我们的唐朝是有的,在我们的《韩熙载夜宴图》里是有的。后来我们很多名家以“气韵生动”这样一个大而全的、模糊的概念把大家都一锅烩了,两笔刷子全解决了,丢掉了当年的那种美。浮世绘带给我的感动在于他们从唐朝继承的那种仪式化、生活化、色彩化。他们把对颜色的追求做到极致,带给我们的是工匠的认真,工匠的琢磨。
在欧美国家绘本是跨年龄的阅读,1岁到100岁的人都在读,因为它的直观性,它可以解放想象力。特别是21世纪的今天,我们的绘本真的不再是小众读物了。你用手机拍摄也可以理解为是新式绘本,这是视觉的时代。
记者:作为作家您怎么看这个时代的写作?
张辛欣:十多年前我就写过文章,21世纪的文体是什么样,21世纪的阅读是什么样,21世纪的读者和作者之间模糊化,这些我都指出来了。现在微博140个字,很多写得比我们作家不差,换句话说,观赏者和创作者之间的关系模糊了。我是这么看。
记者:您还想再写小说吗?
张辛欣:我觉得小说已经是历史了。小说是18世纪的一种方式,当其他传媒手段还没有的时候,小说只能在报纸上连载。为什么简·奥斯汀写《傲慢与偏见》写得下去,因为那时候大家是要读的,是要读那些细节的。但是现在,像咱们俩这样说话,喝水,拿个笔记录,你让我在小说里写这些细节我都没法写了,因为没有人读。所以我想说的是,小说是某一个历史阶段的某一种传递方式,是某一种媒介手段,是某一种形容词手段。在今天这个视觉化的时代,新闻加速、视觉短促,你说能读小说的是什么人?我还可能会读,我们真可能是某类极其少数的没落贵族,因为我们还有考古学的眼光,去看三五百年前是个什么样子。比如我今天读毛姆的《巨匠与杰作》,我完全是用一个考古学的态度在读。
记者:但作为小说家您仍在创作,只不过表达的形式不同了。
张辛欣:不写小说之后,我的选择很多。我画《辛欣聊斋》,用浮世绘的画法;我写科幻故事《龙的食谱》,发在《纽约时报》上,龙先吃水泥再吃钢筋,吃完物质再吃精神,把我们自己创造的都吃完了,短篇几千字,英国《卫报》评论说这个女的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嗑药了?我觉得非虚构小说现在非常时尚。我知道半个世纪前美国的“新新闻主义”是怎么写的,那时候写稿子的记者都想着有一天去当小说家。我们说小说写不过现实的发展,这个事我发现了鼻祖,是写《1984》的乔治·奥威尔,真棒,太到位了。
现在的作家仍然可以坐那里写小说而不知节制,作家有权利写那么长,觉得没写那么长还不舒服呢,他认为不用改。但是读者真的有耐心读吗?我不算作家,我从来没拿过专业作家的饭票,所以我敢说这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