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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自己是一个人类学家在写小说,还是一个小说家在研究人类学。”西班牙作家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这样界定自己的身份。在今年的“老书虫”国际文学节上,桑切斯·皮尼奥尔与中国读者分享了他对于战争、人性和边缘人物的看法。
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1965年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最早从事人类学,专注于非洲人类研究,曾在刚果长期考查其社会结构和当地人的生活状况。后来开始写小说,以加泰罗尼亚语进行创作。处女作《冷皮》出版后,加泰罗尼亚语文学开始走向世界,该书受到读者和文学批评界的一致认可,被誉为是融合了康拉德、史蒂文森和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作品元素的佳作。凭借该书他于2003年和2005年先后获得了“评论之眼”小说奖和“Grinzane-Francesco Biamonti”奖。《冷皮》现已被翻译成35种语言,2009年译林出版社引进出版了该书的中文版。从这部作品开始,皮尼奥尔从专注于非洲人类研究的学者成功跨入小说创作领域。
《冷皮》讲述无名主人公为从北爱尔兰共和军发动的战争中逃离出来,自愿报名到南极附近的一座孤岛做气象员。上岛之后,他发现岛上气氛诡异,前任气象员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半疯的灯塔看守人巴蒂斯。在岛上的第一晚,主人公就遭到了一种冷血海怪的攻击,为了避免葬身怪物之口,主人公与巴蒂斯联手,坚守灯塔,与海怪日夜厮杀。在这场“战争”中,主人公日益模糊了暴力与良知、人性与兽性的界限,几乎变成一个杀戮机器。在与巴蒂斯驯养的有着冰冷皮肤的美丽女海怪安内里斯和小海怪“三角”的接触中,主人公发现海怪和人类一样拥有感情,他试图与他们和解,但巴蒂斯的丧心病狂却使主人公的努力失败,并最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一年后登上小岛的新任气象员见到的主人公,也变成了一个同巴蒂斯一样的冷血野蛮人……
小说中,孤岛、灯塔、两个人和一群海怪,构成了一个微型社会,作者在这个人类社会模型中展开他的实验——揭示绝境中人性的本真面目,书中对以往文学大师的既有结论颇多颠覆,对人类与暴力、战争的关系进行了全新的拷问。
《冷皮》所讲述的故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鲁滨逊漂流记》,同样以第一人称叙述,讲述主人公荒岛求生的经历,但与《鲁滨逊漂流记》侧重冒险和个人奋斗不同,《冷皮》更多着眼于对于人性和人类存在的追问。皮尼奥尔自己将作品的主题定义为“战争”,他认为,与鲁滨逊同自然的斗争相比,主人公与海怪和巴蒂斯的斗争更加困难,因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主人公处于被动的地位,他上岛是为了寻求平静的生活,当他发现岛上有暴力,迫于生存才被卷入“战争”。皮尼奥尔在小说中不断地追问:战争的原因是什么?
无名主人公最初认为海怪就是一种野兽,与自己所代表的人类是不同的,所以他加入了这场战争。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主人公发现,海怪也有喜怒哀乐,会唱歌,会劳动,它们可能不是真正的野兽,尽管它们表现出来的是与正常人性相对立的偏激的一面。此时,主人公需要作出判断:海怪是否具有我们所谓的人性,是否能够在某些层面与人类沟通。在皮尼奥尔看来,这是所有战争中最基本的部分。“在战争中,如果我们把对手当做‘异类’,我们就容易变成嗜血的动物;而如果对手和我们有相通之处,那么他就属于整个文化的一部分。所有的战争在这方面都是一样的。”
《冷皮》中的主人公曾试图与海怪沟通和解,但最终没能与之建立稳定的关系。这一细节充分体现了皮尼奥尔对战争和人性的看法,他坦承,“我的小说有点悲观”。他想以此来说明人类在解决战争的问题上并非特别成功。主人公与海怪的战争同所有战争一样,总是面临很多阻碍和平实现的因素;主人公从一个战争逃出,却陷入另一个战争,重复的战争在当今世界也不断上演。皮尼奥尔认为,战争不会改变人性。在人类存在的漫长历史中,战争也一直存在。所有人在打仗的时候都以为这将是最后一场战争,但其实并非如此,人们总能找到理由或借口去发动另一场战争。
《冷皮》的残酷特质源于皮尼奥尔在刚果的经历。在写作《冷皮》的时候,他刚刚走出刚果内战的硝烟,内心充满悲伤。皮尼奥尔在刚果目睹数百万人被种族屠杀夺去生命。回到了西班牙,他发现,在相对和平的西方,人们对刚果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因此想用象征的方式把悲观失望的情绪表达出来,而不是用纪实的方式来记录自己在刚果的经历。尽管皮尼奥尔对刚果的情况并不乐观,认为刚果虽然暂时停战,战争的隐患却仍然存在,但他仍旧抱有希望:“时间能够治愈一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皮尼奥尔去刚果是为了寻找和体会距离最远的一种文化是什么样的。“我们当然可以理解那些其他的文化,在内心深处我们都是人类,是相像的,虽然我们的外表和生活方式看上去有很大差异。更主要的是,你从不同的文化中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你会发现,人们可以用各种方式来生活,有可能另一种生活方式会比你现在的更好。”面对可能很强势的不同文化,皮尼奥尔一方面固执地热爱着故乡加泰罗尼亚的文化,坚持从加泰罗尼亚语翻译他的作品;一方面也承认“即使是你最讨厌、最糟糕的敌人,你也能从他们那里吸取到好的东西。我们已经足够成熟,应该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冷皮》中无名主人公被革命和主流社会背弃而主动来到海岛,可以说是一个“边缘人”。皮尼奥尔认为“怎样定义边缘人”这个问题值得探讨。他在非洲中部地区考察时,发现那里几乎所有人都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社会关系非常密切,人们像远古部落一样群居。他们并不了解钱的意义所在,如果他们离开自己的社会圈子,就会失去生活来源,变得更加穷困,“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是失去财富还是失去伙伴才是称其为边缘人的关键呢?”皮尼奥尔说,人类应该是一种群居动物,是社会中的人。如果只有几个人被认为是在社会的边缘,那可能是这些人自己的问题,而如果一个社会中有成千上万的人都被视为边缘人,那一定是这个社会出现了问题。
除了《冷皮》,皮尼奥尔还以自己在刚果的所见所闻为素材,创作了小说《刚果的潘多拉》,写小说已经成为他现今的主要工作,但他对自己的人类学背景颇为自豪,认为自己是作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皮尼奥尔并不认为人类学与文学之间存在明显的界限,在他看来,文学是在人类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人类学主要研究不同的文化,而他的小说也反映了不同文化的冲突,二者殊途同归。所不同的只是在写作过程中按照创作文学作品的规则来写,故事的情节由来自幻想的虚构元素构成。这些虚构的元素恰能帮助他更好地展示真实。皮尼奥尔认为,小说创作同样需要提出新鲜的观点,而人类学则可以为有趣的观点提供基础。他说,《冷皮》的畅销就说明建立在人类学基础上的小说能获得更多成功。
作为一个人类学学者,皮尼奥尔不介意称自己的小说为通俗小说,他认为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并非泾渭分明。他举例说,中国的道家思想广为流传,即使在西方也有很多人理解,可以说是比较通俗的,但它所蕴涵的思想同时也是很严肃的,所以二者并不矛盾。皮尼奥尔认为,文学过于严肃,读者就会减少,“如果没有人能读懂,没有人愿意读,那你为什么要写呢?我的小说可以是非常流行、通俗易懂的,这是所有小说家的想法,我当然希望小说有很多读者。文学只有通俗易懂,才能更好地沟通读者与作家。《冷皮》是一部通俗小说,但确实是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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