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瓜一边放牛一边捉着脚边草丛里乱蹦的蚂蚱,却隐隐约约听见轰的一声。雪末子原本嘴伏在地上啃草,却忽地抬起头,一对大牛耳朵支愣着乱转,然后转身就走。雪末子四个蹄子依次向前迈,蛋瓜被他拽着一跛一跛地跟不上,就有些气急,使劲拽了一下缰绳。雪末子一下顿住了蹄子,回头看了一眼撅嘴瞅着它的蛋瓜,很自觉地下到沟渠里。蛋瓜站在渠沿上,跛脚却也一抬就跨到了牛背上。“咋了么?”蛋瓜问。“你家房倒了哩。”雪末子答。
上河村家家养牛,雪末子却是村里唯一的一头白牛,浑身没有一根杂毛。蛋瓜给它取名雪末子,从青草抽叶到秋草荒衰,蛋瓜天天牵了它出去啃草。渐渐地,蛋瓜竟发现雪末子能听懂他说话。他就给它讲故事:说他的跛脚怎么不同与别人的脚,说他爹怎么不待见他,说娘在他受欺负的时候怎么保护了他……其实,蛋瓜不光跛脚,十六岁的他却时常想着、做着十岁孩子的事。
蛋瓜安稳地骑在雪末子的背上,真就看见他家的房子只剩下了几扇屋框子,一个庞大的黄色怪物甩着长长的脖子接连将它们推倒。蛋瓜从牛背上跃下来,四仰着墩坐在地上。他没管摔得生疼的屁股,跑过去拉住娘问:“娘,它咋就毁了咱家房哩?”“没咋,翻盖座新房给你说媳妇么。”娘摸着他的头。
庞大的黄色怪物终于安静了下来,伸出老远的头也老实地垂在地上,像在啃草的雪末子。那里头却跳出一个人,爹急忙上去递烟,那人接过一支别再了耳朵上,爹就又递上一支给他点上。
雪末子看见院东的牛棚还安然无恙,高兴地咳嗽了一声,鼻孔里喷出两道水汽,径自朝牛棚走去。蛋瓜听见了它的咳嗽,就过来牵了它。可走到院子中间,雪末子又怎么也不挪步了,四条细腿像是撑不住圆滚滚的肚子般直打颤。“走呀,咋不走呀。”蛋瓜在前头使劲地拽它。“有蛇!”雪末子睁着硕大的眼说。蛋瓜竟靠他的跛脚一下从牛头跳到了牛屁股的后面,真得看见一条红花的蛇从墙根里往出钻。
“蛇,有蛇,大花蛇!”蛋瓜吓得大叫。
爹跳过来,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背上:“喊个啥呀!”
蛋瓜不再喊了,可仍害怕地躲在雪末子后面,几乎把脸埋进了牛屁股里,却把眼睛留在外面看着。爹拿锨端了那蛇往东走,出了院子就是一片麦田,他使劲抡开膀子把那根肥胖的蛇甩了出去。红花的蛇身在空中翻了无数个跟头,落进麦田里。
雪末子晃了几下脑袋又往牛棚走,见蛋瓜却还傻愣愣地捏着缰绳不动,就甩尾巴抽了他的胳膊。蛋瓜醒过来:“走,走哩。”却还是恍恍惚惚地跟在雪末子屁股后头。
蛋瓜把牛缰绳拴在牛棚的柱子上,看着满院子的土坷垃小声嘟囔:“咋就扒了房哩?”“昨夜,你爹你娘又吵架了,说要盖房,给你盖新房。”雪末子卧在了牛栏里,尾巴甩来甩去地抽打落在身上的麻苍蝇。“你耳朵真灵哩!”蛋瓜嗔了它,不知是说它听见了他的嘟囔还是听见了爹娘的吵架。
天刚刚擦了黑,就有几只燕巴虎在那片废墟上飞过来飞过去。蛋瓜跑过去,站在一堵倒了的山墙上捡了小土坷垃去扔它们。扔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一个打中。燕巴虎并不飞直线,曲曲折折地躲避,也并不飞走,像是专门逗了蛋瓜玩。“在那狗扑腾啥呢,过来给几个爷点烟!”爹对他的声音仍是那么粗暴。蛋瓜使劲磕碎了手里的土坷垃,很小声地应着就跑过去。
娘已在仅存的东屋门口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来帮工的几个老少爷们围桌做着。蛋瓜上去挨个问:“爷,抽烟么?”又拿了火柴挨个儿点。蛋瓜是上河村辈分最低的一个了,娘就教他见了结婚的男人就喊爷。最后就问到了苍三,蛋瓜问:“三爷,抽不?”苍三忙从烟盒里抽出根来噙在嘴里说:“抽哩。”蛋瓜划着了火柴给他点,却故意使那团火离烟很远,就见苍三伸长了脖子来够那火。点着了烟,苍三使劲地吸了一口,边吐着烟气边咧嘴夸:“蛋瓜十六了,是大了哩。”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拍蛋瓜的头。蛋瓜恶心着那口黑黄的牙,就一条腿跳了一下躲开了苍三的手。蛋瓜抽过一截原本铺在炕上的破草席,摊开在牛栏边,躺在上面看天。天已经黑乎乎的,几颗星星一眨一眨地。蛋瓜的眼就也跟着一眨一眨地,渐渐地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蛋瓜听见了爹和娘的争吵。娘说:“床小,你叫儿进屋来睡。”爹说:“那我哩?”“你不去么?!”东屋的木门打开的声音使蛋瓜忽地睁开了眼睛:“俺不去哩,俺就在这睡呀。”天上的星星已亮了一片。
走过来的却不是爹,是娘。娘在他身边坐了,劝道:“乖,进屋睡,这有麻苍蝇叮你。”“不!娘,这凉快哩。”蛋瓜转过头来看着娘,“娘,你别老凶爹。”娘忙扭过了头,竟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东屋的灯一会儿就熄了,蛋瓜听见木板床吱吱呀呀地叫了几声,随后是娘的一句“滚开!”。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就陷入了死寂,只有雪末子还在不紧不慢地倒嚼。
旧房子拆了,新房子却迟迟没开始盖。蛋瓜问娘,娘说申林让六月初九开工,那是个好日子。申林是个神奇的人,蛋瓜记得申林给他收魂时摸着他的头顶,他浑身就都软酥酥的了。
真到了六月初九这一天蛋瓜却早就忘了它的特殊性,一早就赶了雪末子出去了。蛋瓜牵牛来到村东不远的荒场地里,便把缰绳盘在两个牛犄角上,放了雪末子任由它四处去啃草。雪末子是绝不会啃了庄稼的。只是却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蛋瓜站直在那根好腿上,悬空着跛脚往村里望。“今儿几号?”蛋瓜问雪末子,雪末子只是低头啃草。他就过去拽着它往家走,雪末子鼻孔和嘴巴里呼呼地出着气:“还没咋吃哩,就回。”
炮仗的确是他家放的,娘还踏实地跪在宅基上烧麻纸。可蛋瓜却不敢近前了,因为他见姥爷在院子里站着。蛋瓜次次和表弟打了架,姥爷总偏护了表弟,还说哥哥要让着弟弟呀,可次次都是表弟欺负他。打蛋瓜记事,他就没喊过姥爷。自然,他记事和能说利索话都比别的孩子晚了几年。蛋瓜想偷偷牵了牛折回去,雪末子却突然高声长调地哞了一声。蛋瓜狠狠地在它的后腿上打了一巴掌,却只是硌得自己的手生疼。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了,蛋瓜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他从姥爷身边经过,中间隔着雪末子高大的身躯。
“站住!”爹喝住了他,也喝住了牛。蛋瓜两条腿都颤了一下,可终究站稳了。“这早就回来,牛放饱了么?”蛋瓜攥着牛缰绳不说话。爹也没有闲工夫质问他,匆匆地走了。他瞥见娘还是跪着没动,就暗自庆幸这回没人逼着他叫姥爷了。
支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握着一卷红纸。娘接过来展开,上面墨字“开工大吉”,在背面刷了浆糊贴在墙根的老枣树干上。爹就忙给支书递烟,让座。支书真就接了烟坐下来,宽大的屁股压的小马扎“哎呀”叫了一声。蛋瓜俯在雪末子的耳朵上说:“狗日的篓生,本来马扎就不够哩,他还要坐坏一个。活该生在篓筐里!”支书的小名叫篓生。雪末子厌恶地忽闪了一下耳朵,给了单挂一个耳刮子。
剃着白亮光头的大工头已经开始放线了,他不是抬头朝这角看看,又往那角瞅瞅,后脑勺上就有一道深深的褶皱,能吞没一根手指。线放了一整天,爹却并不嫌大工头活慢,还不住口的夸他仔细,要留他吃饭。可终究他没留,跨上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
蛋瓜一对跛脚在坑坑洼洼的院里跑了一天的闲腿确也累了,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躺进牛棚边的草席里。躺下去了,他却一下没有了睡意,见雪末子还是悠悠然地倒嚼,嘴边翻着白沫,就说:“今天吃了几口哩,还这劲地嚼。”雪末子没说话,它不只是倒嚼白天吃下的草,还有发生的事。蛋瓜也翻身不理了雪末子,却看见后院苍三家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苍三婆娘的身子就映在窗户上。她坐在那里,身子还向上一窜一窜的,一对奶子几乎垂到了腰上,随着身子乱晃荡。却又有一双手顺着她的腰爬上来,抓住了晃荡的奶子。蛋瓜想起了苍三婆娘肥胖的身体,她不穿内衣,大白天里任由奶子在衣襟里荡;想起了苍三干瘪的身体和满口的黑牙;也想起了白天苍三偷拿了他家的旧瓦,去搭了自家院墙。突然,感觉胸口疼,翻身就吐了一口酸水儿。蛋瓜伸手捡了坷垃,朝窗户上还在乱窜的身子丢过去,却什么也没打着。
清早,蛋瓜被一片争吵吵醒了,那争吵却不是娘在凶爹,是爹和娘在跟苍三婆娘吵。苍三婆娘散了头发,衣襟的排扣错了位地系着,露出一块黑兮兮的肚皮,他说话声音又尖又大:“你地基夯的恁高让俺下雨遭淹呀!”“俺院出了斜茬,这是咒了俺家么。”“你欺负俺家苍三老实呀?”苍三正在屋檐下浆洗着他婆娘宽大的碎花衫子,一声不吭。大工头已带人来了,等得急了就问:“到底要咋盖?”爹气恼地别回头,不再理会那还在喋喋不休的婆娘,说:“就按放的线盖去,俺自个的房子咋盖不成!”娘拽了爹的胳膊一下,爹甩手挣脱了,娘也没再凶爹。苍三婆娘听了这句话反而住了嘴,只是胸脯一起一伏,喉咙里呼呼地出着气,踢了苍三面前的洗衣盆一脚,骂道:“孬种,响屁也放不出一个!”苍三擦了溅到脸上的水,低了头接着洗衣服。蛋瓜偷偷绕到苍三家院外,拿棍子敲碎了院墙上的三片瓦。
新房说盖也是快的,几天山墙就蹿过了蛋瓜高,雨却就忽大忽小、不紧不慢地下了起来。施工队不来了,娘时常带了蛋瓜串门,左邻右舍,甚至从村东串到村西,一整天不挨家。蛋瓜在娘聊得起兴的时候提醒娘:“得回家给爹做饭哩。”娘总是立刻板了脸:“甭管他,而死散伙。”转头又乐呵呵地闲扯。
外头黑漆漆的了,娘才领了蛋瓜回家。回到家,蛋瓜先进了牛栏,给雪末子说:“雪末子,对不起哩,从翻盖了房子就没咋出去放过你。”早上倒进牛槽的料并没少多少,雪末子只是趴着倒嚼,都没看他一眼。蛋瓜以为雪末子记恨着他,转身要走,雪末子却腾地站起来,对他说:“这几天你爹不正常哩。你和你娘走前,他骂着该死的雨还不停,你们走后,他却只是对着手机说话,叫着亲爱的,叫着妹妹。”“你这死牛,咋瞎说八道,爹啥时就有了妹妹。”蛋瓜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雨没日没夜地下,蛋瓜也就没法在牛棚下睡了,便搬到了外屋里。他见爹娘背对着身睡在里屋的床上,个人卷了个人的被窝,就翻来滚去地琢磨雪末子的话,终于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想着明早娘再叫他串门,他就赖着床说没睡醒。
蛋瓜一觉醒来,床上却不见了爹娘,只是爹的手机放在床头。外头有垒墙敲打的声音,夹杂着大工头和爹的说话声。蛋瓜单脚一跃站起来,去鼓弄爹的手机,开始他不知怎么用,好不容易弄出字了却全不认得。一个巴掌打在他的后背上,他扑倒在床沿上,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醒了不出去帮忙在这瞎鼓捣啥!”爹一把从蛋瓜手里夺过手机揣进了兜里。蛋瓜这时竟敢抬头望了爹,就看见爹络腮的胡子全全扎煞着,像一只生气的刺猬。大工头在喊爹,喊得很急,爹最后瞪了一眼蛋瓜转身出去了。
太阳爬了老高,天已大晴,地上的水洼反着白亮的光。蛋瓜刚从昏暗的东屋出来,一下就眯起了眼睛。他并未去帮忙干活,而是进了牛栏,拿棍子拌牛槽里的草料。“爹真背了娘干了坏事了。”蛋瓜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雪末子站起来,见蛋瓜脸帮子上挂着一颗泪就是流不下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就伸舌头卷了一口草料,一下一下地嚼。
蛋瓜抬头寻娘,娘正在旧屋框的废墟里往外扒着一块块的地砖,原先细长黑亮的辫子现在乱蓬蓬地盘在脑后。蛋瓜过去拉了拉娘的衣角,娘回过身来问:“咋了?”蛋瓜瞅了瞅娘,又低头瞅着娘的脚,穿着一双破了表的布鞋,说不出话。“没事找个阴凉坐着,这儿热哩。”娘又去扒一块露出半截的黑砖。是的,这儿是热,一滴汗从娘的脸上流下来,啪得摔在土疙瘩上浸开。一滴泪也从蛋瓜的脸上流下来,摔得粉碎。
蛋瓜拿马扎坐在牛棚下的阴凉里。雪末子很自觉地给他腾了空,安安静静地趴着,甚至一直都没倒嚼。
砖一层层地往上卧,墙蹭蹭上涨,半来月就拔出了屋山尖,也就到了上梁的日子。申林的意思还是等个吉日再上梁,爹和娘却都没了耐性,执意择日不如撞日,当天就上。支书又握了一卷红纸过来了,娘接过来展开,读了递给爹,爹刷好浆糊贴在正堂门框上:“太公昨日从此过,说是今日好上梁。”看着贴完了,支书倒背了手在没顶子的屋框子里转,爹在他的侧后方跟着转。走两步,支书回头:“不错哩。”爹就笑笑,先点头,又摇头。两步两步地,他们就到了最东头的屋里。爹回头瞄了一眼,没见有人,就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支书:“支书哥,麻烦了你啦。”支书也回头瞄了一眼,说:“哥就哥,哪有啥支书哥。再说,这有啥麻烦,份内事么。”说着接过了红包,从左手递到右手里捏了一下,揣进了口袋。他们都没看见蛋瓜在在一条砖缝处盯着他们。
“蛋瓜,看啥哩?”申林的声音让蛋瓜吓了一跳,脑门险些磕在砖墙上。他缓过神来,耷拉着眼皮朝申林走过去。申林抬手抚在他的头顶,他就感觉浑身立即软酥酥的了。不同的是,蛋瓜觉得申林这回不是要给他收魂,而是要摄了他的魂,就一矮身跑开了。
申林这才拿出夹在腋下的一块红布,又从口袋里掏出九枚铜钱和一双红漆竹筷,用红布裹缠了,系在正中的一根房梁上。壮工就“一——二”地喊着号子把梁上到了屋脊上。申林看那片红布在正房的顶子上飘来荡去,嘴里不住地念叨:“上梁大吉啊,上梁大吉……”梁很快就上完了,按照上河村的风气,时辰再早都要歇工分烟糖。爹把大工头叫进了东屋,笑呵呵地递上红包,大工头倒也痛快,接了就揣进兜里。娘只给申林包了些糖果,申林两个手指头捏了糖袋子,甩着长长的衣袖就走了。
所有人都零零散散地去了,只有苍三还在往嘴里塞进一块糖,竟还能抽着烟。他见蛋瓜低眉耷拉头地走过来,就问:“娃,这些天咋瓷儿实了?”蛋瓜抬头瞅了他,一丝涎水从他嘴角垂下来,细长明亮。蛋瓜忽然可怜了他被婆娘榨得干枯的身体,抬手要给他攥在手心里的糖。苍三显然误会了蛋瓜的意思,脸刷得红了,拿手背擦着涎水转脚走了。
苍三刚出了院门,天忽地黑下来。蛋瓜抬头见一片黑云迅速地拉上了天幕。可一道白光闪过,噶喇喇一声响把黑云豁开了一道口子,雨水就倾泻下来。
雨来得突然,爹娘慌乱地收拾院子,拿篷布遮盖工料。忙完了,他们的衣服已经全部湿沓沓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爹一绺绺的头发滴在他的肩膀上。爹擦了把手,拿过手机紧紧地握着,骂了一句:“日,说下就下哩!”骂完看了看娘,娘一动不动地瞅着窗外的雨帘;又看了看蛋瓜,蛋瓜一动不动地瞅着牛棚。蛋瓜看见雪末子好像闭着眼睛,他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他第一次看见牛闭着眼睛。蛋瓜疑心雪末子是病了,甚至是要死了,可它的嘴却还是一下下地嚼着。
第二天,蛋瓜起得很早,他担心着天气,担心着雪末子。不错的是天已放晴,雪末子也正悠闲地吃着槽里浸了雨水的草料。他轻轻拍了两下雪末子狭长的脸,就放心地往回走,却发现牛栏边盘着一条青蛇,就转身想从东边绕过去,东屋外墙根竟也有一根灰蛇探头往水泥墙面上爬,爬两下就跌了下来。东边的柴堆簌簌响了几下,一只黄鼬跳出来望了一眼蛋瓜,又匆忙钻了回去。蛋瓜吓傻了,只得又回到牛栏,紧紧抓着雪末子脖子下面垂着的松软的皮毛:“这么多蛇,你不是最怕蛇吗?这回咋不怕了?”雪末子被蛋瓜抓得有些疼,,晃动了几下脑袋,说:“雨下得激,它们是被水赶上来的,有啥怕。”蛋瓜犹豫了一下,松了手,发现雪末子的肚子上肋条股已经明显撑起了肚皮,自己已经一个月没出去放牛了,就解了缰绳牵了牛走。雪末子并未显得兴奋,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四个蹄子在雨后的院子里留下一串泥印子。
新房的筑起来了,抹墙这些活轻省了许多。爹又开始早出晚归地打工,蛋瓜又开始天天出去放牛,雪末子却依旧消瘦。蛋瓜牵着它今天去河坝,明天去荒场地,再天去沟渠,它却只是无心地啃几截草叶尖在嘴里嚼,反复地说:“饱了,饱了哩。”蛋瓜怒了,折了红荆条抽它的脊背,它懒洋洋地躲避。晚上回了家,总是娘自个坐在马扎上看电视,等七点的钟声一响,娘像是盼了好久,指着电话喊:“快给你爹打电话,问他咋还没回来!”蛋瓜早站在电话机旁等着娘说话了。爹的理由无非是工地加班。蛋瓜见娘毫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广告,说:“是加班哩,我听见塔吊车啁啁地叫了。”娘就问:“你看见回塔吊车啦?你咋知塔吊车那样叫?”蛋瓜低头,盘弄自己的跛脚。
日子就这么过着,像娘要腌咸萝卜的那盆淡盐水,舔一口涩涩的,看起来却还是清澈的。
新房里外完工已是秋季,衰草连成一片,雪末子自然不会对这样的草有兴趣,就更加消瘦下去,这个身子矮了一截,眼角挂着眼翳和泪水。蛋瓜不再放牛了,日日无精打采地窝在家里。爹和娘好久没吵过架了,话都少得可怜。大工头已经收走了全部的工具,村里也少有闲人来走动了,爹娘搬回了全部的大小家什,宽敞的新房却还是空落落的。
操劳了数月,一下子松下神来,一家人倒个个没了精神头,原本喜庆、重要的完工大吉,他们也是放一挂鞭炮就草草收场了。那挂鞭炮里夹着许多个哑炮,把一包火药紧裹着爆不出来。娘进了里屋看电视,爹卧在外屋的沙发里拨玩手机,蛋瓜里外呆着无趣,就歪在西屋床上,不大会儿睡着了。
天昏黑的时候,蛋瓜才醒来,正屋里爹和娘正包着饺子,他就猜想爹和娘是说过话的,并且绝对没吵架。蛋瓜搬了小凳子在桌角静静地坐着,看爹娘静静地包饺子。
饺子出锅了,却成了一盆面菜汤子。爹没说话,从娘手里端过盆子走了出去,哗地倒进牛槽里,雪末子低头嗒嗒地吃起来。娘追过来,在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她是很用力的,嘴狠狠地咧到一边。爹回身推开娘,娘踉跄倒退了几步才站稳。蛋瓜上去扶了娘,对冲娘瞪着眼的爹喊:“你对不起娘,你外头有人哩!”这是蛋瓜和娘看电视的时候学来的话。爹哭丧着脸,蛋瓜第一次看见爹哭丧着脸,竟昂了一下头。娘拉着蛋瓜,直拉到了里屋里,把他紧紧地揽在怀里。蛋瓜觉得有东西砸在他的头顶,手一摸湿漉漉的。娘是哭了,说:“娘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哩。”娘竟早就知道,蛋瓜胸中的气愤一下消失了,反倒伏在娘的怀里也哭了起来,声音有些大,却自己都噶噶地止不住。娘轻拍着他的背说:“哭吧,哭出来好受些。”蛋瓜就放开哭,的确畅快了许多。哭着哭着睡着了,他已经好久没在娘的怀里睡觉了。
蛋瓜早晨是疼醒的,醒来才知道爬在他身上的那些蛇是在梦里的,只是镜子里的自己两眼红肿得厉害。爹和娘竟又在外屋包着饺子,他偷偷瞧了他们的眼睛,不红也不肿。可是,为何又要包饺子?“过会儿,你姥爷要来。”娘能明白他的想法。蛋瓜吓了一跳,倒不是怕了姥爷,而是担心姥爷是来接了娘走的。那自己应该跟娘走吗?姥爷会带着自个吗?他自己在心里琢磨。
姥爷的确过会就来了。蛋瓜早就在门洞里等着,见姥爷进门,大声地喊了一声姥爷,就抬脸笑着等着夸赞。姥爷盯了他一会,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来的不止姥爷,还有好多男女老幼,爹和娘乐呵呵地递烟,倒水,甚是周到。姥爷训斥着娘:“新房入住是大事,咋能说搬就搬?也不请你的三姑六姨四奶奶来烧炕?!”爹却在旁边哈着腰,不住地点头。
饺子要出锅了,蛋瓜紧张地扒着灶台看,却只看见一锅开水咕噜噜地翻滚,娘怕烫着他,把他赶走了。他又在桌边等着,一高一矮地来回踱步。饺子端上了桌,一个个肚子溜圆,蛋瓜高兴地一口吃掉一个,烫得张嘴哈哈地出气。
吃罢了饭,众人就闲下来夸房子盖得好,夸爹娘日子过得好,夸爹娘和睦,爹娘低着头只是笑着不说话。夸完了一切,大家的目光转到蛋瓜身上来,一个说:“你不记得我啦,你小时我抱过你哩。”另一个说:“你还尿过我一身呢。”又有一个说:“跟小时候一般可爱。”蛋瓜瞅瞅这个,往往那个,确实全不认得,他也讨厌成了众人的焦点,跑出屋去。
“哞——”是雪末子的叫声,可蛋瓜没听懂它说什么,走进牛棚问:“你说啥?”雪末子只是又一样调子叫了一声。蛋瓜还是没听懂,就解了缰绳任由它走。雪末子坚硬的蹄子踩着坚硬的水泥地面嗒嗒得响,走到院门,它回头看不见自己的蹄印,扬起尾巴撒了一泡尿。蛋瓜慌忙过去牵了它,却也晚了,牛尿溅在他的小腿上。爹出来问了一句:“这季候了,去哪放牛?”爹的语调是和缓的,让蛋瓜想到了婆婆丁飞在空中的种子。蛋瓜不知道怎么回答爹,却朝爹笑了笑。
院门口的坡面下,两只狗在那纠缠,一只母狗站着不动,苍三家的杂毛狗从后面扑上去,前爪子搂抱了母狗背,后腿撑地,身子一晃一晃的。蛋瓜恶心它们竟光天化日里干这种事,拿碎砖块驱赶它们。杂毛狗拧身想跑,却因还与母狗连着跑不动,就拖着母狗满蹭蹭地挪,从阳沟钻进了苍三家的院子里。
雪末子已经下到路边的排水沟里等着,蛋瓜看着它消瘦干枯的身体不愿上。雪末子很执着,低着头就是不动。蛋瓜抬跛脚跨上去,抚摸它背上的毛,却摸出一只紧紧叮在牛皮上的鳖蚤。蛋瓜对雪末子说:“忍着疼。”把一肚子血的鳖蚤拽了下来。雪末子腾地跳出了水沟,步子稳健地走着。
新房完工后第一次有了笑声,从院墙溢了出来。蛋瓜回头看着新房,想它还是能坚固到保护了一家人的。
作者简介:牛海洋,男,笔名关耳。1991年出生于山东无棣,现聊城大学文学院2011级学生。常写作,少投稿,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水城文艺》、《聊城大学报》等刊物。坚持告诉世界,有一种人如此生存的小说创作观念。作品多相关于乡村变迁和人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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