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昨天中午,著名作家张贤亮因病医治无效离世,享年78岁。今年前,以他的作品《壹亿陆》问世为契机,新浪专栏作者、《文学报》记者傅小平曾与之长谈,并发表了这篇深度访谈报道《张贤亮:我从来不走套路》。文中回顾了张贤亮一生的曲折经历和写作生涯,从中可一窥这位备受争议作家的真性情——
是人物语言“低俗”,不是小说低俗!
记者:您的小说(《壹亿陆》)发表以后,在读者圈内引起了很大争议。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斥之为低俗,更有人读后表示失望,他们认为从这部作品来看,张贤亮的创作已不复有当年的创新和突破能力。新作语言太大白话了,有一些不必要的粗口,而在性描写上,泛滥不说,相比当下一些作家直接、率性的叙述风格,反而显得缺乏力度。对此,您怎么看?
张贤亮(下简称“张”):首先我想澄清一点误解。有些媒体提到我的小说引起争议,被指低俗。我想问的是,他们所谓的读者在哪儿?说不好就是记者自己,甚至没看过小说,就凭道听途说来事儿的记者,能代表读者的声音吗?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有一位民工就曾告诉我,他春节回家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一口气就把小说读完了,并觉得心灵得到了抚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这才是我写作这部小说的初衷。
要说这部作品“低俗”,就人物的语言来说,的确说得没错。《收获》杂志在编辑过程中,就以语言“低俗”,会对读者起到不好的误导为由,对其中一些语言进行了改动,还对有些段落做了删节。对此,我觉得挺遗憾。其实很明白浅显的一个道理:小说中的语言是根据人物自身的身份、个性来安排的,并不是由作家本人决定的。你让一个拾破烂起家、大字不识一个的民营企业家说文绉绉的话,那就完全不对路了。
说到这部小说,没有创新、突破,那明摆着是一种偏见。我想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你看我们现在很多作家要么写历史故事,要么写个人情感,很少有人直面现实。在这部小说里,我拿“精子危机”作为故事的入口,展开了一幅当代社会的真实图景。不夸张地说,医疗、教育、就业、环境危机和法制漏洞等当今社会方方面面的现实问题,在里面都有反映!试问当前有几个作家,有我这样的勇气?而在写作形式上,认为我说大白话也好,讲粗口也好,单论通篇以对话的形式,合乎逻辑、不紧不慢地步步推进,在当下写作中就很少见到的吧。再看看,我的小说人物、故事、写作手法,那都可说是前无古人的。在开头,我就告诉读者我要写一个伟大人物,但是写完了这个人还没出生,在他娘的胚胎里,所以叫“前传”。这个以前有人写过吗?只有我写过!
至于性的描写,没像有些作家那样来得凶猛、直接,这个我承认。简言之,可以说,我的小说里面没有性描写,更没有玩味性的过程。要有,那都是人物自己在说,而且,你也看到了,但凡涉及到性,我写得不低俗、不露骨,适可而止。当然,通过“精子危机”切入小说主题,这种隐喻的写法会被人说成是在卖关子,但我自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把小说的主题传达出来,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故事讲得好看。
记者:有读者看完小说后大感意外:他没法相信,这部小说居然出自当年写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等经典作品的作者之手。作为一个见证时代风云变幻,有着丰富阅历的作家,您没有选择从自己身边熟悉的生活中取材,而是假借这么一个特殊的题材来创作,让人不禁怀疑,张贤亮是不是创作力已经枯竭?
张:我要的就是他们这种意外的感觉,你以为我张贤亮只会苦难、劳改和反右?这是一般读者对我的误解,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习惯走套路的作家,我的写作很多元化。可能许多人不知道,后改编成电影《黑炮事件》的小说《烂漫的黑炮》是我写的,中国第一部无厘头闹剧《异想天开》也是我写的。我的套路多着呢。当年有谁会想到在一片荒凉的西部戈壁上去建造一座辉煌的影视城呢?但我做到了。我就是不守常规,不会走同一个路子。小说只要有趣,有可读性就可以了。
我给你透露一下写作的情况。写作《壹亿陆》最初只是因为欠了《收获》主编李小林一篇文债。我曾答应给《收获》写一个短篇的,但一直没有写。正巧去年9月金融风暴卷来,大家都惶惶不安。我看到一篇报道却说,当前金融风暴其实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人类本身能否延续下去。因为我们人种越来越衰弱,精子越来越不行了。我当时觉得很震惊。此前,我就听说:某地建立精子库,结果来捐献的一百多人精子质量都不合格;还有就是国家权威部门统计,中国每八对夫妻就有一对不孕不育。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它一下把我给抓住了,一发就不可收。没想本来只是一个短篇的构思,写着写着就变成了长篇。
你大概想象不到,我笔下这些人物全都是我“编”出来的。我没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也没有这方面的朋友。只不过是道听途说,比如跟几个朋友在酒吧里,听别人顺口说了一两句,我捕捉到,抓住一点,发酵出来。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敏感区,虽然没有原型,但是在亢奋、疯狂、梦幻的写作状态,他脑子什么都跳得出来的。我当时是“疯魔”了,只是写,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
好作品要给人光明与希望
记者:或许正因为小说人物没有原型,是您凭着想象“编”出来的。在阅读过程中,我有一种印象:从总体上看,人物形象过于符号化。如果说带点邪性和草莽味的王草根、陆姐等个性还比较丰满,看得出您偏爱的“一亿陆”过于理想化,有刻意拔高之嫌;而“二百五”呢,人物性格更是模糊不清。
张:如果没理解错的话,事实上我们可以说,任何典型人物无不都有着符号化的特点。你说的两个缺乏个性的人物,恰恰是我着力塑造的。“一亿陆”与“二百五”,他们都来自土地,单纯得近似于白痴,除了对“帮助他人”有明显的判断,对其他事物,诸如欺骗、罪恶、阴暗等缺乏最起码的分析与辨别能力。
“一亿陆”就像我设想的那样,没有受过任何事物,诸如制度、教育、金钱、利欲等的剥夺与浸染,他面对这个嘈杂的、病态的、漏洞百出的社会,保持了原始的天真,难能可贵。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你也知道:当下我们一些作家,关注底层生活,总是力求写得黑暗、绝望,我想这并不是好的趋势。好的作品要给人希望,透露更多光明的东西,这是我们写作者最最缺乏的,这点我在写作中做到了。
说到“二百五”吧,她可以说是“一亿陆”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靠着政府的救助长大,她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与被动的,缺少最基本的道德和羞耻感。她的境遇,恰恰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教育的严重缺失。我们学校里开的所谓政治课、德育课,那都是为了升学考试用的,又何曾深入到学生的心灵中去,化为一种具体的道德感,警醒自己在社会中明辨是非?你细细琢磨下,就会明白其实这两个人物也并不是那么符号化,相反其中有很深的内涵。
记者:就小说创作而言,纵使叙述形式再荒诞、离奇,具体到细节,它必须是真实的,经得起推敲的。小说中描写的“精子争夺战”,各方人物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在让“一亿陆”和珊珊直接发生性关系并怀孕中圆满收场。且不说,这种超乎寻常的构想,多少触及了社会伦理的敏感神经,其中又有多少合理性?
张:或许,因为故事本身已太过离奇和荒诞,很多人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你注意到了。这个部分的确更有挑战性,挑动社会的敏感神经。事实上,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纷繁复杂,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从这个角度看,我小说里写到的事,不是没有可能。
从故事本身来讲,它有自身的逻辑,非常合乎情理。王草根需要情人珊珊替他生一个男孩来传宗接代,他自己没办法完成这个大事。经过考察,他发现“一亿陆”恰恰是他理想中可以接种生子的男人;对陆姐来说,她不能接受弟弟“一亿陆”接种给别人,但他对性一无所知,又恰好需要有人启蒙,而珊珊非常乐意接受这个“任务”。更重要的是,各方已经约定:完成这个重大任务之后,“一亿陆”和珊珊就不再有任何往来。所以,小说最后以这样的结果圆满收场顺理成章。
当然,或许你会认为王草根在这过程中,必得经历复杂的思想斗争,我看这多半是写作者们的一厢情愿。王草根没什么文化,他认的就是现实,就是怎样想尽一切办法生个男孩子,怎么便捷,怎么可行怎么来。反过来,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知识分子身上,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写东西就一个字:玩
记者:您在小说结尾做了“植入性广告”,将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写了进去。有读者发表异议说:作为该影视城的董事长,张贤亮的这种做法不够大气。你自己怎么看?
张:说白了,我这么做就是要打广告,这种植入性的广告现在不是很多?赵本山年年都在春节联欢晚会上打广告,为什么就不允许我在自己的小说里打?更重要的是,我很为宁夏抱不平,宁夏在全国知名度太低了,无论是文化还是其他方面。我是这里的文联主席,有这个义务。
记者:那何不干脆把小说的背景选在宁夏,让故事里的人物说宁夏话来得更加直接?
张:我有这个私心啊,但故事的叙述让我偏离了这个私心。我让小说里的人物说四川话。因为,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四川,抗战时期,我们一家人从江苏迁到重庆,我写四川话是想纪念一下我的童年。
记者:可以说,从您走上文坛之后,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您都是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代表性人物。其间,写作、经商、从政,您个人的身份也经历了几次变化。在诸多的变化中,有什么是没有改变的?
张:我确实“多变”,因为我反对的就是一成不变!要说没有改变的,那就是我始终是一个作家,始终在坚持写作。前些年,一直有人在说我已经“退隐文坛”,看到我这部小说后,这种说法不攻自破了吧。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写得慢,我故意的。工作之余,写作就是我唯一的消遣,我现在是在一种完全自由的状态下写作,这样的创作就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书写完了,就定型了,就没得玩啦,所以,我一定要慢慢写。
记者:在很多场合,您都强调自己小说是写着玩的。但似乎玩得特认真、特专业,在玩味中渗透自己的严肃思考,在我们的理解里,玩更像是一种说辞。往后在写作上,您还会玩出什么新的“花样”?
张:玩,那才是写作的最高境界。说到底,写作不就是一种娱乐性的劳动嘛。正儿八经地写作,岂不是苦不堪言?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写一部作品,只是发表得少而已。《壹亿陆》其实是插在这中间写的。在这部小说里,我选择了以前那种风格,但我也会做一些创新,叙述、情节都会有新意,故事到时候又有得人说的,但我还在乎别人怎么看吗?不在乎!我都已经老了,现在写东西就一个字:玩。
上一篇:格 非:对生活本身的热爱
下一篇:王蒙:青春时没有文学,爱情就只剩下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