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驰向黑夜的女人》出单行本,叶兆言再谈写作
“我用文字与世界打交道”
经历了三十余年反复变更结构、不断重新设置人物线索、长期酝酿和时断时续的写作,叶兆言新作《驰向黑夜的女人》于今年初问世。这部于今年1月发表在《收获》杂志的长篇作品,原名为《很久以来》。甫一问世,就被认为是“叶兆言在小说艺术上的最新探索”之作。
4月,凤凰联动文化出版发行此书单行本。
该书通过对两个女人竺欣慰与冷春兰一生命运的勾勒,展示了半个多世纪中国社会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有评论说,读懂了叶兆言笔下这两个女人的一生,也就大体了解中国现当代七十多年的历史。
写作对我而言,多是机缘
记者:在今年第一期《收获》杂志中,您发表的这部作品原名为《很久以来》,但单行本问世后书名改做《驰向黑夜的女人》。有人认为,前者较后者似乎更具文学吸引力。是出于什么原因,您更换了书名?
叶兆言:小说最初叫《很久以来》,发表在今年《收获》上,取义简单,想写很久的小说。当然也和最初的结构有关,原来的第二章是第一章,因此,书名就是开头的第一句,“很久以来”就是这么来的,有点像给古诗取名字,打头是什么就是什么。后来做了调整,大约是觉得这样,读者可能更容易进入我要写的故事中去。
我曾对媒体说过,“很久以来”这书名也可用于我所有的小说,写作是积累,是时间和精神的双重沉淀。然而出版图书,遇到了障碍,大家突然觉得“很久以来”太一般,好像缺点什么。
于是商量改名,名正才能言顺,才能事利。讨论结果,改名为《驰向黑夜的女人》,取自诗人多多的诗句。
如果仅仅从文学意义来说,我觉得“驰向黑夜的女人”更有味道。它其实还隐含着这样一种意思,原诗名叫“黄昏”,可是我一直错以为是“青春”,也不知道怎么就搞混了。这个错误很有意思,我们以为自己正走向光明,结果却正好相反。
记者:在书中,您提到自己为这篇作品酝酿了数十载。现在,这坛“酒”端了出来,是因为时机成熟了吗?是目前这个时代的氛围,做了这部作品的催产剂,以致瓜熟蒂落,还是您自己的笔触,找到了感觉?
叶兆言: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很简单,其实就是写本书。写作于我而言,不存在设定,哪种情况应该出哪类书,多是机缘。就像生孩子一样,很难说,应该先生哪个,后生哪个。文艺作品是个有机的东西,确实没什么解释。
我写的是父辈以及我们自己
记者:您的作品中所有人物的命运,都是缓缓推进,冷静讲述的。尽管他们的故事大多跌宕起伏,直击人心。在本书中最后一个部分,您对文革期间老一辈文化名人的不堪遭遇,也以云淡风轻的表述方式化解。
叶兆言:什么人玩什么鸟,什么作家写什么东西。我大约只能写这样的小说,我的观点,我的评判,都在小说里了,这就是我的东西。这个时代从来就不是孤立的,大家常说的浮躁一词已经流行很多年,我们总是以为今天比过去浮躁,事实却未必这样。社会发展过程中,期间的起伏,涌动,都是很正常的。
记者: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当代作家、艺术家、以及整个文艺界,一拥而上地对民国期间的人文环境、名士之风等追捧膜拜,包括您的《一号命令》《驰向黑夜的女人》《1937年的爱情》里,也都对民国直至当代的变迁,进行了详尽的描述。
叶兆言:“一拥而上”这话本来就有水分,民国历史也是中国历史,文革也是,都是历史。不是穿上了长衫就是民国。我一直没有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民国故事,我写的是人,是我们的父辈,祖父辈,以及我们自己。
我用文字表达自己
记者:您在本书中用了整整一章,进行全视角的旁白,其后,在最后一章也进行了这样旁白。在读者的眼中,故事的连贯性似乎受到一定影响。但我想,您选择这样的表达方式一定是有道理的。
叶兆言:道理就是我觉得这么写有意思。这种旁白,其实是我写作中的一种新尝试。小说是一种虚构的艺术,不是靠“真实”来取胜。关键是看你有没有写好。
实际上,很多读者会问我,第二章的旁白和最后一章的结尾,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个是误解,这两个部分,完全是虚构的。是整部作品有机的整体。就像一个人在舞台上,讲述一个故事。
这种写作方式,我觉得很有趣。就是想试试,希望能够有所不同。
记者:看了您的作品,有一种感觉,似乎您并没有生活在当下。这和读苏童的作品的感觉如出一辙。不过,您的作品和苏童大有不同的,是您所描摩的主人公,多是处于上层社会的名流(尽管他们后来也沦落了),这使作品更多了民国期间的名士之风,且毫无违和做作之感。
叶兆言:我倒是很想生活在当下之外,可是这个根本不可能。因此,你的假设也就不能成立。作家永远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不合时宜的人,我就是其中一个。
记者:您的“不合时宜”,是指哪方面?
叶兆言:比如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我很不愿意接受采访。这个,不是说我架子大,而是我拙于言辞,我宁可用写字的方式,慢慢表达自己。我讨厌敷衍,我不会做生意,我没有很高的智商,我做不了官。
不过,我也很幸运。幸亏自己有写作之长,我用文字与世界打交道,不然我会很尴尬。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个世界打交道。
写不好当下,那是无能
记者:有作家曾经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说,当下的社会是无法描写的,因为我们活在当下。您也持同样观点吗?您认为,当下的社会,从单纯写作的角度,应该在什么时候,也就是站在多远的距离才能描摩得更准确,更真实?
叶兆言:我不同意,我们如果描写不好,那是我们无能。说什么都没用,写好才最重要。写好了就都对,写不好就都不对,站得再远站得再近,写不好都是白搭,都是吹牛。
记者:您曾在一次采访中说,多产是个很没面子的事情。因为有人说,大作家不能写得太多。为此,您经常感到惭愧。这应该是一句笑谈。但一个事实是您已经有百余件作品面世,且都有不俗反响。您认为,哪一件作品或哪几件作品,能够成为您全部写作的代表?您有否这样的焦虑,不愿再重复自己,而是需要一个标杆性著作,让自己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驰向黑夜的女人》摸到您心里的高度了吗?
叶兆言:写作就是你每次都试图写好,而结果却是未必能写好。我谈自己的作品,从来不想说它有没有达到什么高度,说好说坏都是蒙人的鬼话。没有什么代表作,你生了一大堆孩子,他们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要对他们负责,你要问的,也许只是你尽力了吗,你有没有全力以赴?做人首先要诚实,每一部作品都会是你的活广告,都在检验你的成色。什么一个作家只要看一部代表作品就行了,这个真的不靠谱。我常常会想,很可能自己以往的作品被忽视了,因此,必须更努力地写作,我要让人觉得他看了你的作品以后,忽然有了兴趣,说这家伙的东西还不错,于是他又去找你别的作品。你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可能让你以往的作品死而复生,所以你必须得认真写,好好写。
□记者手记
对于记者来说,最不理想的采访方式之一,当是邮件。不闻不见受访者的音容,符号化的字句你来我往,许多有温度的细节,皆无法传递。
对叶兆言的采访,起初,正是这样的情境。
但机缘转变,辗转间,得悉了叶先生的电话号码。尽管他已将采访邮件回复得相当圆满,但一种更真切交流的愿望之下,还是不由自主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叶老师这两天重感冒,还没退烧,正在休息,您再过半小时打来好么?”电话中,是叶兆言家人压低声音客气的询问。
心中忽有感动和歉疚:采访邮件头天晚上才发至出版责任人的邮箱,第二天叶先生就回复了,也就是说,这封邮件是在病中回复的。其实,即使他晚几日回复,也在情理之中。而现在,我的电话,再次打扰了正在养病的叶兆言。
过了十余分钟,手机响起,来电显示“叶兆言”。“你说,还有什么问题?”互致问候过后,干脆利落的新一轮采访,在电话中进行。
在文学界,对叶兆言有一个普遍的评价:实诚人。风花雪月、文光诗影中,一个“实诚”的作家印象,也许,就是在这样每一次与人交往的谦和、真诚、直率中,渐渐清晰圆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