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牛海洋,男,笔名关耳。1991年出生于山东无棣,现聊城大学文学院2011级学生。常写作,少投稿,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水城文艺》、《聊城大学报》等刊物。坚持告诉世界,有一种人如此生存的小说创作观念。作品多相关于乡村变迁和人性变化。
作品选读:
疯 子
那年我十四岁。
我拔掉了一只翠绿螳螂的头。按照往常,我那时应该欢快地瞧着无头的螳螂渐渐地、渐渐地死去。可我看到的是自己没头的身子无所谓地立在原地,他抬起左手挠挠右胳肢窝,又抬起右手挠挠左胳肢窝。
而此时我的头已滴溜溜滚进了渠道的乱草里。我肯定我要死了,可还是本能地朝着自己的身子召唤。他把右腿搭在了左肩上,并把左腿搭在了右腿上,双手撑着地磨磨蹭蹭地向我这儿移动,接近了又磨磨蹭蹭地远离。他继续着恐怖又艺术的表演,却让我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希望。一只黑紫色的蚂蚁顺着我的脸爬上来,钻进我的左眼,让我有钻心的疼痛。
对,钻心的疼痛。就是因为这疼痛我疯了。
我开始回忆自己仅仅十四岁的生命,可六岁前的生命里除了吃我记不起别的。两岁前吃娘奶,我把娘健壮的身子吸食得病病殃殃;两岁到六岁吃羊奶,我把母羊吸得再没敢产下一只小羊。终于,我寻得了清香鲜奶的真正来源——青草!都说只吃奶的狗崽子学不会跑,吃了六年奶的我甚至都不会直立行走。我匍匐在鲜美的野草里填饱肚子,也熟识了像我一样生存在野草里的生物:蚂蚁、蝗虫、螳螂、蛤蟆、青蛇,还有我见过的最大的食草动物——黄牛。我很清楚还有比黄牛更大的食草动物,比如黑牛或者白牛,但可惜的是我只见过黄牛。
此时那头陪着我啃了八年青草的黄牛,正在父亲的鞭策下拉着旱犁。我们都一样以青草为生,能死在草丛里已让我开始感到幸福,或许下辈子我就不用先吃六年奶,生下就会吃草了。
可是,老天总会不遂人愿的。我那蹭来蹭去的身子在我惶恐不安的注视下径直爬了过来,然后双手捧起草丛深处的头,使劲地按回脖子上。我拼命地晃动我的脑袋,以期同头颈能再次断裂,可我的脖子竟然可以前后左右地折成九十度,或者旋转一百八十度。在头的晃动过程中,我见到蚂蚱紫褐色的大牙撕裂了螳螂的胸腔,肥胖的青蛇钻进了青蛙白生生的口腔里,还有黄牛用尾巴梢抽打父亲赤裸的脊背。
妈的!竟然是黄牛抽打父亲的脊背。我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我深知被牛尾巴梢抽中后难以忍耐的疼痛,八年的放牛生活使我浑身上下都挨过这头黄牛的抽打。此时父亲把头勾得很低,胸脯几乎贴着地面,以便积蓄更大的力量来拉动旱犁。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我感觉他没有半点不甘心,甚至于他会因黄牛的抽打和旱犁的沉重而越发兴奋。
我已经怒火中烧,从草丛里跳出来要去矫正这颠三倒四的一幕幕。栖息在草丛里的一大批蝗虫被我惊起,他们一片接着一片舒展着灰色的大翅和黄绿色的小翅飞到空中。我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开始害怕成批蝗虫的愤怒,它们遮天蔽日地扑向我。我被扑倒在地,却又腾空而起,无数的飞蝗展开无数的翅把我托起在空中。
我低头看见每一块方方正正的田地里都有一个被套上旱犁的人。
我像乘着一张飞毯。哦,毯子的比喻似乎是不恰当的,因为飞蝗飞跃我的村庄时可以将四个蔓延出去的角落遮盖得严严实实,我没见过这么大的毯子,甚至连小的毯子也没见过几次。我的飞蝗向着西北飞行,我看到我的大伯扛着自行车走在平坦的土街上,我看到我幼儿园同桌的父亲被山羊骑在脖子上,我看到镇上池塘里的打渔佬被跳上船的金色鲤鱼推下水……
在这张宽阔的飞毯上,我先是跺了跺脚,又打了滚,然后来来回回跑跑跳跳了几次,它的牢靠程度已彻底让我放心,我想我应该尝试难度系数更大的动作,比如做一个前空翻。首先助跑,然后起跳,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上升,在一朵白云里完成三百六十度的翻转,最后是在重力加速度作用下持续的下落。
下落了好久,脚踝和膝盖的强烈酸痛让我意识到自己落地了。我的飞蝗也落地了,它们落在那边,我落在这边,中间是一道红色的围墙。红墙表示明确的警告信号,使我不敢接近,更不要说逾越。幸而有几只蝗虫陪同我落在墙内,它们扑到旁边一块正方形的整齐草地上补充超负荷劳作后的能量缺失,却接力般一个接一个蹬腿死去。我走到那块草地上熟练地拨开草茎,却发现不了一个活物。捧着辘辘饥肠跑开,我才发现草地上立着木牌,牌子上写着禁止践踏,这种错误实在可笑,毒草应该标明的是禁止食用才对吧。
我的身后不知何时卧着一匹漆黑的狼,黑得耀眼。有一个人钻进黑狼的胃里,那匹狼跑得飞快,快到骑自行车都追不上。黑狼的背后又出现了一匹白狼,白得也耀眼,跑得也飞快。我知道黑狼和白狼是情侣,因为之后我见到了它们的后代,一匹灰色的狼,灰得竟然也耀眼,跑得也似黑狼和白狼般飞快。
在红墙内的角落里立着一个铮铮的铁笼子,笼子四壁的铁杆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从地上插进天上。铁笼子在正午的阳光下不反一点光,我似乎听到笼子里不间歇地发出寒意十足的轰鸣。被困在笼子里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胖的大胖子,我感觉他身上的赘肉随时都有可能摔在地上。他是否曾经尝试过顺着某根铁杆往上爬,爬到天上翻过铁笼再爬下来呢?我暂时抑制住对肥厚油脂的恶心,走上去,想跟他攀谈几句。可以的话,我就借这铁笼子翻出红墙。当我慢慢接近到马上放下心来的时候,一团烈火顺着铁杆滑落下来,我不敢相信那是一团天火,但就在我刚刚要相信的时候,我看清了那是一条雄壮的狗,在我眼里燃烧的是它火红的毛。在火红的毛里有一对碧绿的眼睛,我只看了这绿眼睛一眼,整个世界全都绿油油的了。但这绿油油绝不是我挚爱的青草的颜色,仿佛所有东西都熔化在这绿油油里向我涌动,我的太阳穴里有东西在突突突地膨胀。
这种膨胀是一个快速而漫长的过程。它用四年的时间颠覆我所有的意识,就像一种病毒慢慢摧残我的整个大脑。比如说,人是不能吃草的,人要吃的是馒头和熟透的动物尸体。又比如说,人要有远大的理想。这里有两点需要解释:第一,我也是人,一个脑袋俩胳膊俩腿的人,因此我不应该再吃草;第二,理想是对事物的合理想象或希望,这是我抄录的《新华字典》对理想的解释,因为我的一句话让众人愤怒:我做人的理想就是下辈子可以不用再做人。我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而拗口的解释反而助长了我的理直气壮,只是我不敢再说出来。从此,红墙内的人经常拿食指和笑脸对着我,尤其是在我采食大树根边杂生的几株野草的时候,他们笑得更加汹涌。他们会用双手捧着肚子,把嘴巴大张开对着天空,就像一条条的蛇从他们的肚子,经由他们的嘴飞到天上去。
经人工改造后的草极其不合胃口,我竭尽全力不被饥饿和胃疼折磨死,尽管我曾一次次想还不如彻底饿死来得痛快,可我又想,连死都不怕反而可以更自由地活下去。
我总要忍耐到实在无法忍耐了才去吃一两截草尖儿,这种不规律的饮食使我的睡眠也无法规律,而睡眠不规律的必然结果是醒来的时间也不规律。但终究会规律的是,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绕着红墙走一圈,期望发现不太可能出现的漏洞。奇怪的是在某个清晨红墙角落里的牢笼不见了,胖子不见了,燃烧着的狗不见了,只剩下一座静悄悄的坟墓。更奇怪的是这座坟墓没有鼓起的坟包,没有墓碑,甚至 连棺材和尸体都没有,但这就是一座坟墓。
我的脸越发消瘦,腰里的肉却像充气的轮胎一圈一圈向外舒展。
我饱睡后睁开眼睛,歌声嘹亮,伴着震天动地的轰鸣。这三件事在这一天早晨同时发生,这让人惊恐和让我迟疑,幸运的是我终究跌落在倒坍了一截的红墙边。一匹巨大的黄色怪兽伸出它的独角,轻而易举地击碎倒下去的红墙。红墙天然的警告信号被打破,可独角兽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它冲出红墙,碾压过墙外丛生的杂草,碎尸万段的杂草溅出汁液的清香刺激着我的鼻子,我打了一个酣畅的喷嚏。紧接着我打了第二个喷嚏,我已适应了青草的清香,这次是因为独角兽的屁股后面腾起的尘土。尘土在覆盖杂草的同时飞腾到半空,一片蝗虫从尘土里飞出来,然后一齐被几根纤细漫长的触须拉了回去。我的坐骑的遭遇使我愈发惶恐不安,但耽于飞扬尘土中隐住身形的黄色独角兽,我还是不敢贸然冲出去,只好就地捡起一块散落的砖块扔进迷雾般的尘土里。这个举动使我即刻领会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意思,一只绿色的生物展开它三对巨翅从尘土里飞出来。当它即将飞越我的头顶,我的身形完全隐于他的影子里,我认出这是一只螳螂。我下意识地伏下身去,却被它修长的后腿触角勾住,甩到了背上。我因为天气的炎热和惊吓已出了一身的汗,它清凉的肚腹给了我难得的舒适感,我贪婪地趴在了上面,却感觉到它的肚子在有节奏地蠕动。我低头去瞧它在阳光下半透明的肚皮,发现自己的手边是一条黑灰色的蛇,它在粘稠的胃液里努力向上探出头;蛇探头的方向是两只可以被统称为蛤蟆的生物,左边的是青蛙,右边的是蟾蜍,它们都伸出粘稠的白长舌头,这原本快如闪电的捕猎工具此刻表现得让人焦躁无奈;蛤蟆的舌头伸向的是一堆蝗虫,它们还在试图弹动自己强健的后腿,以期能像在草地里一样跃出数丈远。咕噜一声,一大团胃液注入进去,一切都被瞬间消化,再也分不出哪是蛇,哪是蛤蟆和蝗虫。
我向来吃素的胃被吓得痉挛,为了忍耐疼痛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螳螂的肚皮。它的头向后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用一双黑点一样的眼睛对着我,我害怕极了,倒不是因为它的注视,而是因为它的脖子上一整圈的疤痕。它把头向着相反的方向旋转回去,专心致志地向着东南飞行。我暗自庆幸,那是回家的方向。我骑乘着这匹被我谋杀过的螳螂,飞翔于故乡田野的上空。其实,开始的时候我并未认清那是故乡的田野。在这里,所有的土地都被归置成大小不一但方方正正的小块。满目的田地里却不见一头耕牛,倒是有一匹匹比耕牛更雄壮的狼在自己的小块田地缓慢踱步。我看不见我六到十四岁里与黄牛一起吃草的荒场地,那里丛生着各种口味的杂草;我看不见淌着黄河水的三级沟,有一年夏天我差点在那里做了水鬼。 我此时的故乡,田地和田野已是同一个等级的区域名词,或者说田野一词已可以淘汰。我兴奋于自己哲理性的预言,却没料到在我下一次回家时它又变成极可笑的谬论。而眼下重要的是让我认出这是故乡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父亲,是母亲。在任何时候,父亲和母亲永远是故乡的标志。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对母亲产生排斥心理,螳螂却载着我向母亲俯冲过去。它俯冲的姿态瞬间拉近着我和母亲的距离,我看清她穿着几乎由补丁构成的衣裤,头发蓬乱地在脑后挽住,它用一根白蜡树枝作扁担,挑着一个肥胖得完全可以掩住她身形的编织袋。母亲乞丐般的打扮使我心里原有的排斥感成倍强烈起来。螳螂俯冲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已被灌了一肚子的风,如果有人不幸看到这绿色战斗机坠毁的一幕,一定会被吓得昏死过去。
就在我因害怕看见螳螂翠绿的脑浆迸出来而闭上眼睛的时候,它紧贴着肚腹的翅忽然如雨伞般打开,使俯冲的态势完全止住而变成贴着地面向前飞行。顺着它的飞行方向,我发现它是在追逐一只蹦跳着逃跑的凤凰。这只愚蠢的螳螂大概是因为自己也在空中飞行了十几里就把自己当做了鸟,开始自觉履行百鸟朝凤的神圣职责。
凤凰钻进了一片茂密的白蜡树林,螳螂巨大的身躯和宽阔的翅反倒变成了累赘,它只是在白蜡树梢的上方飞行追踪。
透过螳螂半透明的肚皮,我又见到了母亲的身形。她尾随着凤凰,赤着两只黑兮兮的脚跳进了白蜡树林。我没想到年近半百的母亲身手还是如此灵活,她在茂密的丛林里果断地选择空隙,然后迅速地从这些狭窄的空隙里穿行。母亲的灵活给了凤凰很大的压力,而压力使它更加慌乱起来,它先是被左边的树根绊倒,又差点卡在右边的树空里。母亲不断缩小着与凤凰的差距,要不是她背着肥胖的编织袋,她可以一把抓住那只凤凰。就是,母亲应该毫不犹豫地卸下这样一个累赘。有好几次母亲明明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却因为编织袋被卡住不得不后退。那么,凤凰又为什么就不知道飞起来逃跑呢?
母亲终于伸出了长长的手臂,她一把揪住了凤凰精美的尾羽。凤凰浑身打了一个剧烈的激灵,向前跃出了很远,尾羽的脱落使它挣脱了束缚。母亲痴痴地看着握在手中的美艳,凤凰却在一旁任由一身华丽的羽毛从尾部开始脱落,最终变成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麻雀,轻盈地飞上了一株白蜡树的树梢。母亲抬头看着这只小麻雀,却又迅速被一只巨大的翠绿螳螂吸引了目光,而且螳螂的背上坐着她四年未见的儿子。我之所以确定是四年是因为母亲的额头上有四道深如沟壑的抬头纹。螳螂对灰麻雀也万分失望,随即挥着翅飞向高空。母亲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昏倒,反而扛着编织袋跃出白蜡树林,落在一处空地上。在我好奇和期待的目光中,母亲解开了那只形影不离的编织袋,里面是一丛又一丛的鲜美野草,田野里消失的野草全都被装进这个包含我整个世界的编织袋。在编织袋的草丛里有相互捕杀的蝗虫、青蛙和蛇,还有黄牛这种最大的食草动物。
我愤力拍打螳螂坚硬的后背,它却毫不留情地直上飘着云朵的天空,转而向着西南的长空飞行。母亲的双手在空中使劲抓舞,身子也被拉得细长,越来越多的野草和生物从她的编织袋里溢出来。就在我担心母亲的身体会被拉断,或者被漫卷而来的野草淹没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细长的身体像被松了劲的皮筋瘫软下去。她把无数的野草和各种各样的生灵赶回编织袋,然后抄起一根修长的凤凰尾羽扎紧袋口。野草和生灵为失去自由不安地躁动,使柔软的编织袋不断变换着形状。
母亲和编织袋的形状已十分模糊,我才听见母亲的吼叫:我差点抓住一只凤凰!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儿!
母亲的吼叫在我耳畔和心底响了好久,久到我马上就要将这吼叫遗忘,久到我的胃开始适应吃肉,久到我再次装模作样地回到故乡时已经二十四岁。
可惜我倾心回归的故乡,已无法让我这样一个与其格格不入的疯子立足。在这里没有了栖居的房屋和人类的道路,而全部是铜墙铁壁的牢笼和群狼跑动的马路。曾经由田野完全变成的田地,此时已彻彻底底地恢复为方方正正的田野。
我真得没想到母亲装着世界的编织袋现在才被撑破。疯长的野草缠住了黄牛的四个蹄子,那只奶羊终于要生下一只小羊,羊水已经顺着它的产道往外流。它们占据着灰色荒漠的角落,悲哀得令我发笑。我兴奋和满含期待地观察着它们:临产的羊跳到黄牛的背上,像蛇一样吞噬了它巨大的身体;刚露头的小羊浑身黑紫,将大羊从自己的屁股里挤出去。小羊颤悠悠地站起来,看都没看一眼随时都会瘫倒的大羊,却颤悠悠地向我走来。
小羊在合适的距离停下,向我轻而快地晃动着头。我知道它是在向我示威,我屈从地把左手伸到它的嘴边。它熟练地咬开我的动脉,满意地畅饮我的血液。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如纸片般轻盈,如纸片般透亮,而小羊却迅速地茁壮成长。
等到小羊长大,黄牛优雅地从它的肚子里走出来。从此,有一头流着羊血液的牛,有一只流着人血液的羊,有一个流着牛血液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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