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回村两天了。麦子很郁闷,他看到一张张笑脸,却唯独听不到有人喊他麦子。无论谁,都恭敬地称他麦总,尽管麦子不时提醒,叫我麦子就行了。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麦子感觉到乡邻的一丝陌生。
当年,麦子还没铁锨高时,孤寂的爹去世,家里家徒四壁,连买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当时的村支书徐原胜眼泪纵横,让人砍了村口的两棵老树,做成一副像样的寿材,又有乡邻凑米凑面,才算体面地帮麦子安葬了爹。那时,麦子动过辍学打工的念头,乡邻不允许,硬是帮衬着把麦子供上了大学。此情此义,麦子一生也报答不完啊!经过多年拚搏,麦子已摇身变为一家千万资产企业的总裁,老支书徐原胜儿子徐文广也接了班,慑于县里招商引资不力撤职的压力,打电话找到了麦子,也恰好与麦子回村看看的想法不谋而合。
回村当晚,麦子看到村委会给他腾出的房间放了两箱矿泉水,问徐文广何意,徐文广红着脸说,咱村的水你不是不知道,怕你喝不惯。
没有乡邻亲切地唤他麦子,又待客一样给他准备矿泉水,麦子胸口闷得慌。麦子说,我是喝前进村的水长大的,你和我又是光腚娃娃,你不是不知道这些!我虽然现在打拚在城里,可还没娇惯到要喝矿泉水才行。
徐文广有些尴尬,下意识想摸兜里的中华烟给麦子抽,犹豫一下,从另一个兜里摸出莫合旱烟递给麦子,麦子难得地在脸上露出一丝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麦子一边卷烟一边说,我回来的事,没让你惊动县里,你做得不错。
徐文广眼前映出招商会上县长的脸,嘴角咧了一下,默默点头。你也别太为难,就是想让你回来看看,是否投资看情况再说。
麦子不说话,只用含笑的眼睛看徐文广。
吃过早饭,麦子和徐文广一前一后走到村里最高的山坡上。望着山下的村庄,麦子眼里含了泪。十多年了,咱村变化不大,吃水还是那么紧张,还靠村里的那口老井……徐文广低下头,我能力不够。
麦子狠狠捶下徐文广的肩。我早想过了,你看,如果把百里外的凤凰水库引水上山,在山上建一个容量五千立方米的大水池,再铺设十公里左右的管道到田里,就能实现自流灌溉。会至少增产一倍粮食!
太好了!徐文广站起身,握住麦子的手,谢谢……麦……总!麦子愣怔,你怎么总是这么见外呢?我不是说过,请叫我麦子,咱俩是发小,还用得着这么虚伪地客套吗?徐文广的黑脸泛上红,是……麦……总!这句话脱口说出,两个人又愣怔了,然后是沉默,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除了上田间走动,麦子还会逐户串门,东家寒喧,西家问候,耳边响起的依然是一声声恭敬的麦总。麦子就笑着责怪,叫我麦子吧?村里辈份大的高爷严肃着多皱的脸,那可不行,如今你的钱连村子都能买下呢。麦子啼笑皆非,这跟钱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当年乡亲们的帮助,就没有我麦子的今天啊!你们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大家点头,有人插科打诨说,你给咱村挣了脸面呢!送麦子往外走,依然下意识说出,麦总走好。麦子摇头了,麦子不能不摇头。麦子感觉像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村落。
麦子围村转时,每个迎头撞见的乡亲,也都亲热地喊他麦总。麦子干脆不瞎逛了,他让徐文广找来纸和笔,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写东西。徐文广想偷瞄麦子写什么,麦子不让他看。
麦子又去看那口老井,在井旁呆了很久。
早晨,徐文广照例到村委会看麦子,却见麦子的轿车等在门口。徐文广复杂着脸进屋,见麦子正收拾东西,迟疑着问,你这是……要回城里?麦子面无表情,肯定地点点头。一切收拾停当,麦子拍拍徐文广的肩,想说点什么,又咽回去了,只在把脚迈上车时说,下次,我再回来看你们。
麦……麦子!徐文广搓着手,真的要走吗?
你叫我什么?麦子眼里突然涌上一丝泪花。
(选自《百花园》2013年5期)
﹡田洪波,黑龙江作协会员,东北小小说沙龙副主席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