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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 2014-04-14 17:07:54  发布者:南枫  来源:《文学校园》 作者:秦文君

 

亲爱的母亲当年真是大大地失策,她让我守在缝纫机旁当帮手。我经手的大都是破旧的半成品:一个裤腿拆开后改成一个袖套什么的。那些针眼和旧线以及光线幽暗的家令我感到窒息。这酿就了我对母亲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母女骨肉分离的灾难只是个时机问题。

十六岁的春天,我是个病怏怏的女孩。发育得不好,又拼命害羞,驼着背,用手肘护着胸,像是怕那儿会掉下些什么。那时像是存了些阴郁的恶意,对谁都爱不很深。特别鄙视已婚妇女,觉得她们过于丰满招摇,不晓得遮盖自己,出卖了女人的含蓄美。唯有母亲是清白的,我固执地对自己说。

人们都说女儿会仿效母亲,又说从母亲的品行中能看到女儿的将来,所以母亲的微妙变化都会引起我一番惊恐。母亲原是事业女性,文绉绉的。我喜欢有一个爱捧书的母亲,她能使家庭充满清高的情愫。“文革”葬送了她的前程,于是她从此皈依家务。

现在想来,她的不高明在于把苦衷带进这家庭,把怨气迁怒于亲人头上。

她很蠢地抱怨着,为些小事对父亲暴跳如雷。这简直是我的蒙难日,只要他们一吵,我就会神经兮兮地跳起来关紧门窗。假如这时有人往我家方向多看一眼,我就视那人为仇敌。

我菲薄的自尊心很快就被撕破,是母亲亲手撕的,像平素撕一块碎布。她开始大声跟邻居吵架,责骂别人缺少教养,脸上依稀寻得一丝职业妇女鹤立鸡群的自鸣得意。她每一个尖锐的发音都刺痛我的太阳穴。我躲在家里,老觉得谁在抽我的脸,抽得肿起来,疼得龇牙咧嘴,不住要呻吟、要昏厥。

我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就是我自己。痛苦化成了深刻的怨恨,它教会我斜着眼瞧她,眼光很邪恶;有时我想死,用之来报复母亲。可是那股恨里却很复杂地裹着一种特别的爱,简直畸形。我越是在心里遗弃她,就越发想维护她,弥补对她的遗弃。我想,这大概是血缘带来的一脉相承的亲近感,它真叫要命。

那种既爱又恨的感情折磨着我:灵魂早已飞走,在远处飘摇,躯体却厮守在母亲身旁,寸步不离。母亲去水龙头洗衣,一身单薄的夏装被风掀弄着,我必警惕地守在那儿,挡住任何男性形形色色的目光。我分不清到底是爱母亲的纯洁还是在捍卫自身的纯净,两者搅成一片,天昏地暗。

最使我难堪的是母亲很爱我。我惶惑,感到自己辜负了一个人,堕落了,成为十足的伪君子,一个为世人不齿的黑心女人。我难以自拔,只好期望出奇迹??一场大战乱,我逃到天涯海角,从此隐姓埋名一生,晚年凄惨;或是战死疆场,寄一绺额发献给母亲。总之,唯有那些苦难的结局才能惩罚和洗刷自己。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思,必是那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乐。我当初的欢乐在旁人来看或许太渺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我亲密的女伴美妹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美妹住在我们楼上,美丽的小脚踩着我家的天花板。她与我同龄,说话软绵绵娇柔柔,可心里成熟得吓人一跳。她体态婀娜多姿,尤其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她漂亮的夏装,这致使我记不起她其他季节的装束。

赤日炎炎的十六岁夏季,她趿一双厚底木屐,鞋带鲜红鲜红的。那时少女们流行穿“越南衫”,就是圆圆的和尚领,拉链装在背后的短袖衬衣。独独她拆除袖子,挖低领口,再镶上一圈用本料做的抽绉花边。这就洗清椰林丛中苦兮兮的越南少女味,显得大富大贵,很有一番日本仕女的妖娆风范。母亲曾说美妹善于修饰,意思指她并不漂亮。对于一个陌生女孩我能立即判断她是美是丑,但对朝夕相处的人就困难了,我觉得美妹的长相本该如此,没什么可挑剔的疵点。母亲的目光竞如此锐利,我想她肯定也不满意我的外貌。

美妹已恋爱整三年。对方是我远亲,浙江人,很有江南才子的风度。小多阿哥六七年前初来我家住过几天,处处宠着我,眼光温和得让我想放声大哭。他走后不久就越过我频频跟美妹通信,把他的远房表妹冷落在一边。表妹在一个雨天跑出去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发了一天高烧,烧退后嫉妒也就消除。反倒是一旦美妹成为嫂子,身边又多了一房亲眷。很快我就发觉自己富有恋爱的天赋。早恋是秘密的,我不仅能做到守口如瓶,而且时时会冒出许多新点子,比如教美妹在信封下端只写“内详”二字;或是让她在回信里夹一片可爱的树叶;要么署名时化一个洋气的假名玛丽什么的。美妹为此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关爱情的事全部向我公开,仿佛我真是个恋爱老手。

他们靠情书维系爱情,然而不论美妹这边的去信如何情意绵绵,那边的来信总是干巴巴的,大谈形势,有点像重要文献。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多情才子会如此乏味,总疑心是邮电局有个坏邮差在搞恶作剧。

初夏时小多阿哥终于报名去黑龙江,知青专列路过上海,我陪美妹去火车站见他。刚说了两句话,递上美妹千辛万苦攒钱买的一盒桂花蛋糕,火车就启动了。匆忙中我听他热烈地对美妹说,我自立了,今后就有了谈恋爱的资格。乍听此言,我差点冒出一头冷汗:原来男人把资格看得比爱情更重要,太冷酷无情!那些树叶那个玛丽全都变得可笑而又轻佻,有点故作多情,我险些大叫上当。

美妹用手绢擦着眼角,没等我前去安慰,她又偷偷地笑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听了他那句话后才真正爱上他的。世上最傻的是女人,最聪明的也是女人。

从此,小多阿哥的情书有了深长的情思,仅称谓就三天一大换:从美妹简化成妹,再演变成心上的爱妹,一封比一封花哨。热恋中的美妹变得鬼里鬼气,不再全信公开,只允许我从某一行某一字起读,还未过瘾她就信手夺去。那些句子真挚得催人泪下,激情得如火如荼。我震惊,爱情竟然能进发出如此炽烈的热情!回想起自己那一套小技巧,简直是捉襟见肘。

寂寞时我就痴痴地背诵那一段情书,感觉到心里不断流淌出什么。母亲拍我的肩,说我呆若木鸡,神情古怪,然后她就笑,再后来我也笑,却不知为何笑。

多少年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香气袭人的少妇美妹告诉我说,当时向我出示的片断是全部情书中的精华。无论如何,我至今感激她的美好的虚荣和慷慨,它们使一个原本站在爱情大门外的孤独女孩,窥见爱情美妙的圣光,从此她狭窄的心灵之中多了一份光彩。

郑闯就在那时闯入我的梦。在那个年龄,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个高年级男生。仿佛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哥哥,但又绝对不能是高中大学生,那些人太老成,像叔叔似的。他必须有点贪玩,不怎么仔细,甚至带点瞧不起女生的野气。跟这样的男孩好得难分难舍,把他驯服得温文尔雅,那才叫女孩的理想!然而,东拼西凑起来的那个缥缈的白马王子,竟会被一个木讷得不起眼但活生生的男孩击败。

十六岁那个百无聊赖的暑假,我们居住的里弄发生一起怪现象:弄口的大批判专栏天天遭人破坏。里革委不好交账,就让些中小学生轮流在弄口值班。我跟美妹踊跃报名倒不是贪图积极分子的名声,而是因为那段时间实在是渴望一些零花钱:每值一天班,就可去里革委领一碗阳春面的钱和粮票作为津贴。粮票我们存起来,钱就派了大用场,或是买黑丝发带,或是一两苔条梗嚼嚼。我不怎么会花钱,支派钱都学美妹,果然,不仅买回了心爱的东西,手头还很阔绰地剩余了块把钱。

(节选)

>>作者简介

秦文君,当代儿童文学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少儿出版社、《中国儿童文学》主编。

作为当代最出色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秦文君以创作儿童小说闻名,她的小说风靡校园。1981年创作出了第一部中篇小说《闪亮的萤火虫》,1982年开始其文学创作。其作品往往从儿童视角出发,展现儿童的所思所行,语言风趣幽默,且不乏感人之外,非常富于感染力,往往能用小说的形式教育孩子们。迄今为止她已出版作品400万字,代表作有《男生贾里》、《女生贾梅》、《小鬼鲁智胜》、《小丫林晓梅》,先后四十余次获各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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