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落叶,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飘荡在有些空旷却不失柔软的风中——然后再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河流附近胡乱堆砌的石块旁,伴随着一些适合在秋天歌唱的流水声,沉睡进土壤与石块的熙熙攘攘中,自己陪着自己的孤单,默默等待着开出下一个花季。
古刹的东边,那片存在感稍显稀薄的河滩旁,几条石椅老态龙钟地俯瞰着这些景色,望着对方,想了想,欲说还休的冲动塞住了咽喉,还是没有打开那封了上百年的口——如往常一样,他们继续听着这一些回荡穹庐中悠然成诗的梵呗,倨傲地等着人潮涌来之时,假日限定的温暖,看着那些每到这个时节便例常一般出现的落单大雁执着地向南飞去。
没有人注意到那只站在红灰交错的砖墙上、不比那些裸露的掉漆更引人注意的猫。
她抬头望着,头顶那些也曾孤单过的枫树,在这片山脚下渐渐被来往的人群酿出一些点染在树梢上的晕色,一针一线地织成这片浸透整片山野的、层峦叠嶂的红。
猫舔舐着自己形状尚令人满意的肉垫,有些惬意地品尝着这些黏在临河院墙上的秋天,如果要与周围的景色说起寂寞,她也稍微有那么一点——从墙上俯瞰,几斗尘埃在原地打转,周围是几块前几年前便流落街头的砖。
略感无趣跃下这道墙,悠闲地向那条还能称得上热闹的河的方向走着。
令人惊讶而惊喜的一点小小的发现——
一颗核桃。
风吹不动,他便自己站在那里,刻意挂起那些丝毫没有压迫感的、皴裂开的纹路,有些孤芳自赏地在自己与尘土之间拉开了一段微不足道却足够令自己满足的空隙——但就算是那么一点用孤高所掩饰的小小叛逆,也都被这样的深浅变化誊抄到了最外一层的壳体上。
她拱起身子,将尾巴高高提起,俯下身去,两只前掌紧紧地贴住地面向前伸展,然后钩住这层浅浅的泥土,后腿便渐渐弯曲成一个平时不会随便出现的新鲜角度——那双被刻意收缩了瞳孔的眼睛,看着这个跟松果长得不太相像的圆球,一个劲地带着全身的毛发开始发抖。
你是谁?
我是核桃。
我是猫。
一些模糊的臆断,伴随着似懂非懂的交谈,两个有些寂寞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两位所认可,在周围一些蕨类植物的见证下,私自邂逅在这一片寺庙一堵稍显颓圮的墙外。
风插入了一行此时显得格外合适的沉默。
……
她终于下定决心,用自己的藏在柔软中本来也不怎么骇人的爪子稍稍试探着眼前这一颗核桃,却因额外夹带了凭空出生的、令人慌乱的想像,碰到他的外衣后,触电般地缩了回来。核桃倒是不怎么在意这种没有痛感的抓挠,稍稍偏了一下身子,又站回了原地。
谁都没有说话。
调匀呼吸,带着一点身为猫科动物的自豪感,她说服自己要用优雅的姿态对待眼前的这颗核桃——然后毫不淑女地舔了舔嘴唇,释放了紧紧绷住的双足,从嗓子眼不自觉地挤出一声略显娇嗔的鸣叫,用一种难以被形容的急迫径直扑了上去。核桃毫无防备地埋入了动物毛发中特有的温暖中,却有些急躁地刻意推开了猫肉垫上富有弹性的质感,骨碌碌地向前滚动了一段距离,再转过身去,只给猫留了一个倔强却也因此而可爱的身影——殊不知自己与地面因那些沟壑所产生的清脆响声,毫不知觉地打破了这个晌午讨嫌的宁静。
猫愣了一会。
轻微低鸣一声,迈着细碎的步伐——这只被完全激起好奇心的猫怀着难耐的心情,逼近了核桃,在核桃纹丝不动的背影后,有些兴奋过头地用左掌抚了过去。
核桃不在意地向右边滚去,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种前低后高的姿势意外地适合追逐——猫赶紧垫步向前,右掌早已料到似的挥舞过去。
核桃稍稍错身闪到了左边,发出渐渐增大的响声。
左掌赶快递了上去。
核桃不急不忙地晃荡到了右边,发出略沉重的响声。。
右掌继续追赶着核桃的背影。
核桃赶紧闪到了左边,发出急促的响声。
左掌贴着地面而来。
核桃慌忙躲闪到了右边,发出有节律的响声。
右掌带着决心飘了过来。
核桃有些应接不暇地跑到了左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左掌赶紧从旁接应。
核桃伴随着自己本不该有的急迫感奔向了右边,发出悦耳的响声。
右掌娴熟地冲了上来。
核桃赶紧观望周围的景象,放弃了穷鼠啮狸,还是选择向前逃避一般的滚动。
这只好奇心旺盛的猫,带着一种愉悦的感觉,扑向了前方低矮的灌木丛。
叮叮咚咚的声音与灌木丛午睡中随心晃出的沙沙声,伴随着鸟类柔软而清脆的啁啾,点成了一个秋的曲谱中意外合适的休止符。
……
核桃躲藏在河滩上那一小束野草的旁边,用自己的外衣在灌木丛中杂乱无章的阴影里,用一种刁蛮的角度欺瞒着猫渴求的目光——他告诉自己,自己难以理解这只毛发尚称得上漂亮的动物眸子里像棉絮一样填塞的那些令人烦躁的好奇心与这种显得神经质的邂逅。
安静被打破了。
猫竭尽全力却似乎是无理取闹地在这片小小的灌木丛中用力地探索着,试着用自己身上每一簇毛发来感触这片枝桠舒展之间唯一而明显的一小点带着皱纹的圆滑——但是在她笨拙的前爪下却很难与凑成团的碎叶子分别开来,而胡须所给予的估算数据更是难以让这样一只不比别人聪敏的猫发现那一小丛比猫薄荷更难发现的野草。
一只猫和一只核桃的有些令人发笑的决战,在灌木丛中慢慢升温。
直到她踩到了一颗什么东西。
一颗核桃。
核桃稍微有点不耐烦地谴责着自己被这样发现的现实,却吃惊地发现心中有了一丝令自己骤然轻松的愉悦感。
为什么输了还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核桃解嘲一般笑着,稍微明白了一些——原来刚才那个刻意躲避着自我的核桃,一直都徜徉在与猫邂逅之后的游戏中——他转身跟着猫的唇齿一起翻出了灌木丛,在空中滞留的一个短短的间隙中,在猫的眼睛里,看见了在别的地方都没有看见过的东西。
扑通一声沉入水中。
猫在刹那的惊讶看到那颗与自己邂逅的核桃在流水的浅唱中远去。而核桃带着对猫的思念,回忆起自己刚刚屡次错过的停留,无法理解地没有一些悔恨的意味,只是披着那件不知什么时候会被磨光滑的外衣在这条激流中兴奋地头晕脑胀,然后昏昏地睡去。
他会等到下一次苏醒吗?
站立在那些不说话的石椅上,猫听着鸟柔软的啁啾,呆呆地站了一会,毕竟难以想象如果核桃没有随波而去,还会发生什么值得反刍的故事——不过也好,咀嚼着快乐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下一秒占据舌尖的味道是苦是甜。
这么看来,对于一只猫科动物的生命史来说,这真是个合适的结局。
绕过这片容易让人崴脚的河滩,还是蹲回了那堵墙上。
打着哈欠准备午睡时,她自己想着,或许这就才是邂逅吧。
但如此说来,这片碎石与沟壑所堆砌的河滩上,又有什么不是邂逅呢?
都是一些之后才会去想的东西嘛。
缩成一团准备枕着青春尚在的阳光睡去的时候,猫向地上偶然一瞥——
那是长得很不一样,却没什么不一样的——
一颗核桃。
(此文为第六届北京市中学生校园文学创作大赛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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