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北京被裹上了一层寒色，卷过去一阵风，叶子开始“哗啦啦”往下掉。老马把手缩了缩，揣在兜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踱着。忽然看到前面隐隐有白色挪动过来，老马定了定，低头接着往前走。

街头的店角放着轻音乐，碎叶子被老马的脚掌踩得一阵脆响儿。老马灰黑色的外套上还留着一路走过来的灰尘，也懒得掸。他的手掌在兜里黏着汗，粗糙的掌心跟兜里的化纤布料纠缠着勾起丝儿来。他原本心情很好，他刚刚应征上一个稍稍体面些的工作，本是庆幸再也不用给一些黑了良心的小店面打工，现在仅明朗了一天的心情忽然蒙上了一层土。他平日里扬起来的粗眉毛平了，他常常被笑容挤出来的皱纹也随着他的面无表情而消失。

但老马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平静地路过那个缓缓而过的白色秋袄。

之前在工地上，老马跟他的兄弟们聊起少年时期都会浮现出稍稍放光的表情，“你别看我现在混这德行，我辉煌那会儿你们还指不定在哪儿瞎晃悠呢。”

吹牛打屁的事在这里见得多了，工地上的汉子们习惯性地露出不屑。虽是同样做工的，老马心中还是有一点优越感。他毕竟不同于这些人，至少他念了高中。当然这里的人也懒得在意这些事，不过有一点他们还是在意的，“马哥，之前听三子说，你还把过你们的校花呢！”

众人一听这个来劲了，赶忙逼问老马的风流韵事。老马看了看这帮人，光辉的表情忽然僵在那里，随后他赶忙作出不屑的表情，“小崽子们瞎打听什么，滚犊子！”大家也只得悻悻而散。

老马一个人愣着神，其实他说的绝大多数的少年日子是自己随意瞎造出来的。当老马还是小马的时候，他至多算个普通学生，没有特长，学习也不突出，唯一有些优势的就是还算俊俏的长相。现在就连他的好面容也被岁月用砂纸磨糙了。

他的少年时光其实有些苍白，但他总觉得他的青春岁月无比纯洁美好。

二

小马那时候还是一身肥大的运动校服，发型刚刚在校门口的理发店做的，一脸的发茬还没洗干净弄得他脸上发痒。他用手拍打着脸上的碎头发，顺着附近反光的地方欣赏着自己俊朗的形象。就是在那时候他顺着自己的像看到镜外同样注视着自己的一个人，他回头看，一个女生。样子很清秀。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两个人就算莫名其妙地认识了。女生总是喜欢在肥大的校服外套一层白外套，小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穿白衣服特别好看，那个叫小白的女生也总是对小马报以含情脉脉的微笑。小马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递上了纸条，“我的生活像梦一样，你就这样闯进来了。”

从此小马和小白就开始了他们简单又引人注目的爱情。引人注目指的当然是引起老师的注意，他俩也同时开始了被老师教育劝导的生活。小白在年级中算是个小小的风云人物，不仅仅是外表可人，成绩也毫不逊色。“你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旁人说着，“鲜花就爱往牛粪上插。”小白不甘示弱地反击道。外压并没有给两个人甜蜜的日子造成影响，小白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虽然小马的成绩开始一跌再跌，不过他和小白的感情还一如既往。

天冷的时候，小白给小马织了条围巾，小马感动得热泪盈眶。寒风还在呼啦呼啦地刮，小马的两只大手攥住小白的两只小手，两个人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两人的手都握得汗津津的，小马的手那时候掌心还很柔软。不多久是小白的生日，小马折了一大盒纸星星，小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依偎在小马怀里擦眼泪。

那时候两个人常常手牵着手在街头游逛着，互相也不说话，但觉得无比充实、快乐。那时候小白对着小马说了一句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马无比动容，第二天就熬了一宿翻遍了语文书上的诗词硬生生凑出一篇情书。

这大概是最温情的一段时光。

三

老马被一个公司聘为司机，他特意买了一套看上去还算体面的灰黑色外衣，再配上油亮亮的黑皮鞋。傻里傻气的诺基亚老年机刚刚被他淘汰，他换了一部触屏的智能手机。可能是便宜没好货，新手机使起来用老马的话来说，“就是一弱智手机。”

当然这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快活地给单位打电话。“领导，我今天开车去哪儿？”手机对面说道，“你去xx路接一下客户，把她带到总部的会议中心开会。”

老马愉快地领了命令，一路飙着车赶赴这座城市的富人区。路上老马打量着公司为他配的车，想着一个月的薪酬，心里乐开了花。“天大的便宜，咋就让我捡着了。”边想老马边把车里的两瓶可乐和几包湿纸巾揣到了自己像模像样的公文包里。再打量打量，老马又把副驾驶车窗下纸盒里的纸抽走了半打。

到了xx路，老马看到路口的一个白色身影心想着应该就是这个人了，老马加快了速度把车开到白色身影的旁边。他快速摇下车窗，“领导您好！”他向外看去的时候这个人已经上了车，老马只瞥到了半块白影子，自己的笑容也僵在了那里。

“你是新来的司机？”后面的白衣女士问道。

“是，领导。”老马原本筹划着在客户面前多说两句留点好印象，过了实习期说不定能长留在这家公司。现在老马的心里像是忽然被冰枪给捅开了个大口子，猝不及防地就乌汪汪地往外淌血。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即便她抹了浓妆，即使时间已经让她容颜不复，他依然认得她。

老马一下子乱了，他低着头不想让后面的她看见自己。等他要开车的时候，他忽然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开车来的。他东瞅西看地瞧四周的路标，白衣客户不耐烦了，“你这个司机行不行，再不开车会议就要开始了！”老马干脆掏出手机想要问问熟人，手一抖把手机摔掉了，手机壳摔裂了，电池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老马只能硬着头皮开，他透过反光镜看她，她皱着眉头拿着手机。老马忽然走神了，那手机他见过，他刚买的就是她手机的山寨货。

四

小马每考必跌的成绩引起了老师的注意，老师继放松他和小白恋爱的谈话后又开始了新一轮轰炸。小马虽然日子过得甜蜜，但与日俱增的压力也让他烦心。

已经是高三，所有人都在考虑报志愿的问题，包括小白和小马。小白在高三的时候成绩创造了一次又一次的高峰，学校开始把她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小马和小白渐渐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他们大学根本就不可能在一个学校，甚至，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档次的学校。

两个人都不说，可是谁都清楚。

不过这时候小白家里出事了。小白的妈妈病了急需用钱，小白哭了一宿，第二天肿着眼睛见到小马时，又哭得不能自已。“怎么办？”小白问，“不知道……”小马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只是搂着小白不再说话。

之后小马就不再上学了，谁都清楚即使他考上大学也是不入流的大学，所以大家都没有多劝，包括小白。

但小白的妈妈有人照顾了，而且多了一些钱应急。

后来小白考去了外地的一流大学，小白和小马也就渐渐失去了音信。

五

老马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将客户送到后掉头把车开回了公司。按会议时间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他不知道那个白衣女士有没有看到他的脸，他怕，心里却怀着一丝期待。但第一次的任务就完成得如此糟糕，估计他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老马揣着兜，百无聊赖地四处溜达，不知不觉竟然走回了他的高中。他顺着小路踱着步子，踩着脆生生的落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难解的愁绪。

忘了过了多久，他还在那里顺着小路徘徊。一抬眼，他看到对面的白衣女士正走过来。他想装作没看见，便自顾自低着头往前走。

“马司机？”老马经过她的时候，白衣女士叫道，老马不抬头，只是转过身子低着声音问，“领导？”

那头是许久的沉默，继而，“真巧，在这里碰到你。”

老马苦笑着，抬起头，她的脸上也有了化妆品遮掩不住的皱纹了。

“正好，你们单位联系不上你了，我跟你们领导说了让你明天继续去上班。”

“哎，好嘞。谢谢领导。”老马挤出了一丝笑容，“再见了，领导。”接着，他转身走了。

他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许久没有流过泪的眼睛又蓄满了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白色的绒袄渐渐地淡了，老马胡乱地揉了揉眼睛，掸了掸风衣上的灰尘，迈着步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一阵风吹过，北京的深秋，已是一片寒色。

（此文为第六届北京市中学生校园文学创作大赛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