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一寸红头绳，百卷百折焚书声。

知是今朝还复来，明日忘川点冷灯。

一街细碎的烟雨，打落四月碎花。砸在墨梅点缀的油纸伞上，砸碎了江南如画。咿咿呀呀的戏文漫卷，带起二层小楼上的叫好连连。

那戏台上浓妆的女子一回眸，百年的邂逅——穿越时空，消散不见。

“九九！快走啦，放学不赶紧回家愣在那儿干嘛？”

直到好友来拽我的胳膊，我才猛地从思绪中回神，耳畔千回百转的京戏仿佛还没散去、胡琴正赶上下一个板眼。我迟疑了一下，快速下定了决心：“我还是再去看看，总觉得……”

“什么？你说刚才卖旧书的那个老太太？不是吧九九，那种破玩意儿哪儿值那么些钱啊，要是几块钱你买本也就算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好友打断，她一脸诧然外加鄙视地看着我。

“好啦好啦，我会看情况的，你先走吧！明天见啊。”我一边招呼着一边转身跑开，生怕理智再出来动摇我。

“哎哎好吧，这年头也就你还喜欢那些玩意儿。花了冤枉钱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好友嘟囔两句，背着书包往反方向走去了。

好不容易才赶上了前面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银发却一丝不苟地梳着。粗布衣衫上绣着精致的花纹，怀里好好揣着一本泛黄到纸页发脆的老书。

老奶奶看到我后停下了脚步，她视若珍宝的旧书也再一次来到了我的手中。我轻轻摩挲一下线装的深蓝色封皮，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上用蓝色的钢笔写了一行字，墨水已经全部晕染开来，字迹模糊不已，却仍透着属于女子的娟秀：

知是今朝还复来，明日忘川点冷灯。

我愣愣地看着这句话，继续往后翻。入目的泛黄书页上，是连篇手抄的戏文。那一刻仿佛与百年的时光邂逅，我置身于北京喧闹的街市，周遭的一切又仿佛全部不见。

只有一个女子，一个从小被遗弃在戏班子里的女子。

老者饱经沧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这半本戏文能在那十年留下来……不容易。”

那十年……十年浩劫。我怔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

“抄录这书的人，是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隔着如许岁月的邂逅，迷离得像是一场梦。

“小玖儿，要上场了。”戏园子老板满头大汗地挤进后台，忙不迭地张罗着，“今天几位老总都要来，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画着花旦妆扮的女子听了，轻轻点了下头。她站起身，旁边一个个子矮上一头的小青衣连忙走了过去，小心地站在女子的身旁。女子回望她一眼，轻轻笑道：“唱戏而已，如意，不用紧张。”那小青衣愣了一愣，慌乱地点了点头。

戏园子大得很，二楼雅座支起了窗阁，满室满屋人头攒动等着看这出游园惊梦。今个儿出演杜丽娘的可是现下京城里当红的角儿，江南水乡的女子，天生就有如水的气质，美得仿佛画里的人。四九城里，没人不想一睹芳容的。

况且况且的锣鼓声响起，胡琴奏出了主旋。女子方一登台、一亮相，立刻赢得个满堂彩。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瞪着双眼睛看着，叫好声一停，戏园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盯着戏台，只等着女子开腔。

女子向台下扫去，却没看到戏院老板说的老总，前排都没有穿军装的人……或许是在二楼吧。她没有多想，鼓点停了，便依着唱下去。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

老奶奶叹了口气，浑浊的眼底仿佛望出去很远：“她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可却生在动荡的年代。”

“好天气也！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女子在戏台上轻一旋身，扮演春香的如意忙碎步上前扶住她：“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如意今年才刚刚十四岁，和女子一样，是被扔在戏班子门口的弃婴。班主本不想管，女子却执意将襁褓中的孩子抱了进来。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大场面，表现已称得上优异。

这是出《牡丹亭》的折子戏，就唱那最精彩的的游园惊梦。如意提个花篮，跟着女子在几尺戏台上亦步亦趋。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今春关情似去年。小姐。”如意这丫头的声音脆生生的，不似女子绵长悠远，倒也惹人喜欢。

台下掌声不断，叫好连连。女子一回眸，朗声唱道：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戏园子尽头的门却突然开了，一队拿着枪士兵模样的人列队小跑着进来，随即把枪往地上一磕，左右两列整齐地站定。女子微微一怔，就见几个军官从中间走了进来。

竟然是日本人。

“太君说了，让你接着唱。”满室哗然，随即又陷入了诡异的宁静。一个汉奸屁颠屁颠跑过来，一脸狗仗人势地说完，又谄媚地看了看身后的日本军官。

女子皱起眉头，挺起腰板看着戏院尽头：“我不给日本人唱戏。”

那狗腿子一听，冷汗唰就下来了，冲着女子挤眉弄眼：“你这个小戏子不想活了？知道那是谁么，那可是田木中尉！”

如意吓得躲到戏台边上，女子却面不改色：“我说，我不给日本人唱戏。”

汉奸正欲发作，身后的日本人却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他赶紧跑过去凑着身子听着，听明白之后又眉开眼笑地跑回来：“太君说了，他是偶然路过这里听到有人唱戏，正好想来见识见识中国的文化。让你不用专门给他唱，本来该怎么着，就还怎么着。”

女子向台下看去，却看到戏院老板正缩在门口，窘迫地搓着手，想是早就知道日本人要来，却故意瞒着不说。

“那你就告诉他，我不给日本人唱戏！”

原本喧闹的戏楼此时寂静无声，票友们一个个四处打量着，心中各怀鬼胎。有人想从侧门溜出去，却被日本兵用刺刀挡了回来。

“只是场普通的邂逅，姑娘何必呢？”日本军官走上前来，用生硬的中文说道。而女子只是直直地看着他，高昂着头不屑一顾。

军官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汉奸翻译官忙不迭点头听着，等日本人说完，那狗腿子的脸色也是惨白一片：“太君……太君说了，你，你要是不唱，就让这儿的人……都陪葬！”

此话一出，戏园子里一下炸锅了，底下原本态度暧昧的看客也纷纷站出来，让女子赶紧接着唱吧。戏院老板慌里慌张跑过来，想劝劝女子。她却冷然地笑了笑，猛地抢过如意手中的花篮，一把剪刀出现在手中：“那我就先死在这里。”

守在门口的日本兵见状立刻围拢过来，子弹上膛，数条长枪直直指向台上。女子紧盯着日本军官，两人僵持一阵，军官突然笑了起来，又用十分蹩脚的中文说道：“中国不是好客之乡么，怎么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女子眉毛微微一挑：“那也要看是客还是匪了。”

日本军官听了不怒反笑，继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玖儿。”

“你没有姓么？”

女子停顿了一下，站在戏台上居高临下朗声说道：“我姓中华。”

她说完，转身离去。

老奶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还沉浸在故事中，不由说道：“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老者看了看天色，叹了句时候不早了，然后又匆匆讲了下去。

那日日本人没有难为女子，一场戏也就莫名其妙地中断了，此后不久女子结束了在京城的演出，跟着戏班子回到了江南。

她继续唱着她的戏。

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

直到1945年元月，战事接近尾声。女子的戏班子在战火中解散，她带着如意再度北上，在北平隐姓埋名住了下来。驻北平日本宪兵团责令北平的戏子给日本人唱堂会，不少伶人收到了邀请，但凡拒绝的，立刻就被逮捕。这次是小日本在投降前的最后反扑，显然再无可能虎口脱险。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安顿好如意的女子挺身而出，她在身上系着锋利的刀片，孤身来到皇军中尉府的门前。

她的名字叫中华，为了她的家，她不甘苟活、不愿偷生。

“她……死了么？”我问道，而老者只是望着北京熙熙攘攘的车流，轻轻摇了摇头：“她刺杀了田木中尉，未遂。可是她也没有死，她逃了出来。”

听老奶奶这样说，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彻彻底底地愣住。

“后来在文革中，她因为给日本人唱堂会，被揪出来批斗。不久就去世了。她死的时候只扎着半根红头绳——还是她刚学戏时师父给的……那模样一点也不风光，都不像她。”

耳畔恍惚响起了西皮二六的板子，南梆子敲着，奏出末世的旋律。

二六板的西皮曲响了起来，奏出最后的旋律。

“……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

老者把书从我手中拿过去，又揣到了自己的衣服里。我无措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奶奶，那您是谁？”

“我是一个信使……”老者缓缓开口，手掌苍老的皱褶刻画着时光的年轮。“我只是想把这些老东西翻出来，可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毁了。我想看看如果是她，如果她再一次遇到同样的事情，是否还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老者说完，转身离开。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一个名字莫名其妙地划过脑海：

如意。

当我午夜梦回醒转过来的时候，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在梦中我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我度完了自己的一生、看到了一切因果与结局。

“九娘……”如意扒着门沿探进头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向我看来。如今当初的小丫头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看着她，我不禁轻轻地笑起来。

如意看我笑，一张小脸上布满了惶恐：“九娘，您怎么还笑得出来……这回给日本人唱戏，肯定……肯定是有去无回啊……九娘，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我笑着朝她招招手，如意迟疑着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我的膝头：“如意，你长大了。以后九娘不在了，你就跟着师父们做正经营生，好好活。”

“九娘……”如意喊着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您就好好给他们唱，别……别想着……”

别想着刺杀日本军官，那样您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呀！

我摸着她的头顶，如意已泣不成声：“丫头，你命不好，赶上了这战乱的年代；可你的命也好，你还能看到往后那和平的日子。

“你知道么，我不后悔。不管多少次面临这个抉择，我也甘愿赴鸿门宴。

“如意，因为我们是中国人。这是中华的尊严。

“是我们作为一个人，即使被亵渎，也必须无愧良心的东西。

“如意，你若不信，便在往后每年给我燃一炷香。然后问问我……

“可曾后悔。”

我说完拿起手边的双剑，轻轻摩挲一番。

“九娘……”如意看着我，泪水默默流淌。

我微笑着放下双剑，又拿出那卷常常随身带着的戏文，在扉页上写到：

知是今朝还复来，明日忘川点冷灯。

门外有人用发颤的声音喊了起来：“小玖儿！《霸王别姬》要开场儿啦，快来后台化妆啊。

我把戏文塞到如意手里，起身离去。 

与时光邂逅，与命运邂逅。

很多事只是偶然，却不会改变。

即使最终被全世界背叛，亦不后悔。

（此文为第六届北京市中学生校园文学创作大赛 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