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雨雾的苍茫中,不知行进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排排的街市华灯和高楼闪烁的霓虹。揉揉惺忪的眼睛，我一震：是东阿。就要过黄河了。黄河，多么响亮的名字！小学的时候，第一次从老师的嘴里听说了你，那时把你想象得很大，很美，很雄伟；中学的时候，第一次从黄绿错综的地圈上认识了你，那时知道了你很曲折，很自豪，也很沉重；此时，我就要第一次目睹你的丰姿了，我怎么能不兴奋呢?即使是在夜色中。
　　车驶出了东阿，又冲进了黑黑的夜里。前方仍是无边的黑暗；左侧是隐约而稀疏的平房类建筑；右侧，隔着黑暗，远远的有昏黄的灯眨着慵懒的眼睑。莫非这中间的一带黑喑，就是我日日思盼的黄河么?
　　黑暗，在向着我的身后流淌。
　　哦，黄河！从流淌的黑暗里，仿佛隐隐地演绎出了你那伟岸的身躯，而我就站在你的身旁，饱览着你的奔腾，咆哮——这是我印记中你的灵魂啊！灵魂的飞沫不时地溅浸在我的脸上。还有河风，飘逸着我的衣衫和长发。我挺立着，一动不动地挺立着。但我的心潮却早巳和你一样，汹涌咆哮起来了。带着激情冲下冰峰雪山，跨越千沟万壑，切穿厚土黄原，旋转过九十九道弯，终于悬流在平川之上，遥遥地望见那浩淼的大海了。我想叫，想喊，想大笑。张开嘴，伸出舌头，舔舔嘴角，脸颊汇集了黄河的飞沫，淌下来。我细细地品味着，一滴．一滴，又一滴……
　　眼前渐渐光明。我的思绪也慢慢地从黑暗的流里分离了出来。车停了。前面排亭物的上面依稀的七个大字：黄河大桥收费站。
　　人们都醒了。纷纷推开玻璃窗，透着气。“是要过黄河了吗?”
　　车上黄河桥。这是那种旧式的钢铁大桥。桥面的钢板在车轮下，发出咣当咣当的金属撞击声；一根根钢梁铁架，在飞快地跑向车后。我把头伸出了窗外，收拢眼神，凝视着看不见影子的黄河；侧头倾听，我谛听没有鸣溅溅古诗韵吟诵的黄河。近处光亮的桥灯，述茫了我眼底的黑暗。远处只是那么的一片夜的朦胧。讨厌的桥灯！桥上的河风的确很大，加之汽车行进的逆耳呼呼声，桥面钢板咣咣当当的金属撞击声，我的耳鼓被敲得头昏脑涨，哪还能去辨析黄河的呼吸?冲进耳道的，就是那么的芜杂一团。我的心烦透了！
　　“怎么看不见黄河啊？”
　　“听说黄河巳经断流一百多天了。”
　　断流。不见滚滚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祖国的母亲河!你怎么能断流呀?要知道，你断的不是水，而是几千年来哺育中华民族茁壮成长的乳汁啊!你的乳汁曾使蓝田人、半坡人生生不息!繁衍在沧桑的历史之源；你的乳汁，曾营养了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使它们辉煌于万古之巅，照彻着人类蜿蜒前行的足迹；你的乳汁，曾智慧了夏禹，带领着人们闯入了告别原始蒙昧的文明。请看一看吧，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有哪一个不是抱在你的臂弯里，吮吸了你的丰乳，才成长为顶天立地的一代风流骄子呢?啊!黄河，你的乳汁孕育了多少的英雄故事；你的乳汁，喂养了多少的肝胆传奇。因为你，华夏的文明才得以发达昌盛；因为你，炎黄的历史才显得如此的厚积深沉。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你憔悴了，秀发稀疏了，双眸冥暗了。虽然你还在不时地发出那激荡灵魂的长啸，但却无法掩饰你沉重呼吸中压低了的咳喘，终于你含着眼泪给你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儿女周期性的断乳了。
　　我不明白，是因为岁月的沧桑使你走出了青春，迈近了夕阳么?不，不是。你流淌的血脉是永远不老的。巴颜喀拉山的冰雪常化，吕梁山的泉水常涌，八百里秦川的风雨常兴；青海来，渤海去，东风送你复还来。循环往复，血脉常新。你怎么会老呢?是因为你的儿女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已经茁壮长大了吗?不，不是。儿子再大在母亲面前也永远是孩子。虽然，良好的先天素质，使你的儿女在很久的过去，曾经拥有举世的辉煌和骄傲，但是由于后天的一时懈怠，在以前不久的五百年里，消瘦了，暗淡了，甚至一度沦为了疾痛肠胃的病夫，被世界的强盗折磨得遍体鳞伤。今天你是凭着顽强的性格站起来的，是凭着不屈的意志撑着羸弱的身躯在跟人家竞走啊!在这至关胜败与荣辱的关健时刻，你怎么能对你的儿女丢去关心与鼓舞呢?我不明白：黄河，你为什么断流!
　　夜色依旧朦胧；河风依旧呼啸。
　　难道是因为你的儿女对你的照顾不周，使你偶得了风寒么?可他们不是已经在为你煎药，洗面，理气，梳头，并且给你染了发了么?作为母亲，你哺育关心儿女，是义务；作为儿女，照顾关心你的健康，也是义务。但与世俗的法律不同的是，你们之间的这种义务关系，是没有时间和年龄限制的。它必须维持到永远，长久，和天一样长，和地一样久。因为你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据今天距黄河入海口最近的水文观测站报告：由于近来连降大雨，黄河历史上最长的一次断流结束了。断流期127天。”女播音员的声音显得很激动。
　　蓦地，我的眼睛好像洞穿了这沉沉的迷雾，滔滔的、打漩的黄河，分明地就在视野的低部暗流，像一带黑暗，在轻轻地摆动。那声音，仿佛是早就熟悉的，像年轻的女人母乳婴儿时的喃语。哦，你好，黄河!
　　终于，车轮下钢板的金属撞击声停止了。车下黄河桥，再一次驶进更加浓黑的夜色里，然而我的心里却是一片的通明，豁亮。好久，我蓦然回首，凝视着辽远的昏黄，在我心灵的日记上，默默地写下了四个字：夜过黄河。
　　                                                         （作者：张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