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在汉语中思考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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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语言保存下来的心。写作是为世界立心。 ●诗从文字开始。字,才是汉语最根本的。 ●现代诗已经遗忘了汉语古老的魅力,成为声音的狂欢。
于坚,1954年生于昆明。现为云南省文联专业作家。诗人。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于坚的诗》、《只有大海苍茫如幕》等,文集《棕皮手记》、《云南这边》、《人间笔记》、《相遇了几分钟》等。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诗人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心 最初,造物主将人摆到大地上,与万物一起。它是谁?老子说,有物浑成,先天地生。老子将这个先于天地生者命名为道。 人与宇宙万物同处于大地上。人并不高于万物。万物各得其所。世界是混沌的。 最初,人看见了大地,然后,发出了声音。啊!惊奇、恐惧或者赞美。他有心了。 心的到来可以使人战胜恐惧、安定、团结、稳定、快乐、幸福,获得存在感。 诗就是无留下的痕迹。诗不是有,它是虚构的有,所以它总是在有无之间。 心,就是诗意。诗,志也,志,就是心,心是一种可以令人获得存在感的无。这个无要通过有来召唤。有,就是语言。 诗是语言保存下来的心。 心是基本,心高于主义、意识形态、知识。心是不变的,其它最终烟消云散。 在中国,写作是为世界立心,而不仅仅是专业知识。 告 西方也许是在黑夜里看见大地的,而东方也许是在白日。因为东方后来的思想是把大地视为天堂。中国最早的诗歌是赞美大地。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 人看见大地,他发出了声音,他把对所见者的感受告诉他周围的。 告,在古代汉语里面,意思就是牛角,牛角是一个武器,可以攻击世界,也可以自我保护。攻击世界和自我保护,都是从世界中出来,将世界作为一个对象,所以是告。告加个木旁,是桎梏,就是被控制。所以,告,告之使晓,就是祛除黑暗的遮蔽,明白,自由,解放,出来。 但是,告,如果越过了限度,就成为桎梏。 这个人开窍了,从混沌里出来,世界成为他言说的对象,开始说话。说话,就是告。 告是通过言来说出,言就是口语。言,《说文》说:“直言曰言,舌上出者言也。”言就是直接说话。 口语是直接来自身体的语言。 口语是诗意最原始的表达方式。 在东方,太初有道,诗意是先验的。 《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诗意是先于言和文的存在。 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这就是诗意。 李白说的大块,就是诗意。诗意存在于大地上,大地是一个天堂。 人生活在大地上和世界上,说出他的感受。这就是原始的诗。 无需要有才能召唤,言是最初的召唤无的有。 最初的诗意是通过言,口口相传的。天启神授,犹如黎明的露水,不留痕迹。藏族的《格萨尔》、彝族的《梅葛》。 诗 但诗还没有诞生。 道就是诗意,说道,就是诗。诗意存在于无。语言是有,诗意通过语言说出就是诗。 部落中的巫师,负有向人民解释无的责任,解释其实是虚构一套说法来安抚人心,解释是针对看不见的,解释是对无的召唤。 言只是声音。声音是没有痕迹的。很容易遗忘。 仅仅声音是不够的。赞美感叹之后要永久地记录这些感受,要保存,要记忆,于是文。 现在,诗诞生了。诗就是文。 诗是文明的最深刻的痕迹。 文是一个动词,一个记录的动作。记,就是不忘。 许慎《说文解字》:“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形声相益,既谓之字。”文是动作,字是痕迹。 依类象形,形声相益,寓无于其中,这就是诗。 《说文解字》说:“直言曰言,论难曰语。”直言是能指。言是转喻的,言离不开世界本身。语,论也。就是分析。语是对世界释义,所指的扩张。语从世界出发,超越世界。 言是形而下的,语是形而上的。 言可以召唤无。但无法保存无。 语,必须记录下来,才能保持,它不同于随风而逝的言。言依赖于事实,具象,看见。语却进入抽象的层面。 文字使言升华为语。 文才是诗。 文 文,是一个动词。就是书写,写作。 文,据说“是母牛生殖器发情时的象形描绘”。(见唐汉《汉字发现》)最初的文也许是从在身体上刻画花纹开始。《礼·王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最先文身者或许是部落中的巫师,以区别于野兽和部落群众,暗示、象征着自己已经神灵附体,可以从世界中出来,告之,晓之。 后来,在甲骨上刻字,作为召唤无的符号。对召唤的保存,某些符号非常灵验,于是得以长久。创造出可以长久的文字,是文的一个目标。 《说文解字》说:“字,乳也。”意思是,字就是生殖。文字就是创造,生殖。生殖就是从世界的黑暗中出来。 这不仅仅是“告”,而是造了。《说文解字》说,造的意思,就是造就,前进。就,是高的意思,与一般的言不同了。 字是造出来的,诗也是。 直言,只是说出。文,则是创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礼记》说,五色成文而不乱,文就是不乱。文就是理,理也是动词。《说文解字》说,理就是治玉。“顺玉之文而剖析之”。 文,从世界中出来,世界成为一个书写记录的对象。 文理世界,但是要“顺玉之文”,就是要道法自然,“大块假我以文章”。 文身,就是文明世界。通过文来照亮世界。身是原始的黑暗,言是半明半暗,文则是文明。以文明世界,就是文明。文是文明的基础。有了文字,文明才开始。文明就是通过对无的虚构、创造,来分析、规范原始的世界。 言是原始的黑暗力量。文是照亮它。 诗意是一,言是二,文是三。三,文明万物。 字,文雅 “道之显者谓之文。”(《集注》) 在原始时代,每个民族都意识到无的力量。许多民族将无升华成偶像,这是宗教的起源。但是在中国,无,却通过文来召唤,感悟。文就是神灵的寓所,文起着宗教的作用。 文也是政治。“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古代中国,诗人也是政治家,“美政”,与现代的政治不是一回事情,诗人的这种“美政”传统,来自“文章为天地立心”。 刘向《说苑》:“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 文的最高形式是诗。最高的诗是雅,雅是中国文化的典范,上帝。 语就是言吾,说出自己,这使人从世界中出来,区别于野兽。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文,形声,指事、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象形是纹,是创造痕迹,会意才把无召唤出场。 记录声音的字与记录无的字不同,前者是对有的记录,后者是对无的记录。 这是汉语与拼音文字的重要区别。汉字既记录了言,也记录了文。既记录了有,也记录了无,汉字在有无之间,何时是有,何时是无,要看语境。看上下文,每个字都是不确定的,要在现场、语境中确定。 诗意是先验的。汉字是经验的。 在具体的语境、情境、现场才可以确定其意义,汉语意义的产生要看词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如何。 同一个词,在不同的关系、空间中、意义不同。 诗不是从声音开始的。诗从文字开始。汉语的优点在于,在实用的层面上,文字是文字,声音是声音,人们可以通过文字交流,但赋予文字以方言的发音。但字,才是汉语最根本的东西,字是不可翻译的,它统一着汉语的能指的所指,使二者不可分裂。这与拼音文字不同,在拼音中,能指和所指是可以分析的,但字超越了能指的所指,是比这两个概念更高的东西,用西方语言学无法解释字的含义。字是一,是混沌,它是超越解释的。 字在拉丁语言里面不存在。这是在根本上决定汉语诗是不能翻译的因素。汉语诗最根本的部分不是声音,不是意义,不是能指和所指,而是音形义一体的字。 翻译可以模拟声音,翻译意义,但是无法翻译汉字。 一 汉字从画一横“一”开始,这一横开天辟地,从混沌初开,“一”不仅是声音,一是一划,一个界限,这一划划出了“世界”,上下,天地,形而上,形而下。 一就是无的到来,就是宗教的开始。 原始宗教,最初也许是移动了几块石头,筑成了一个高于大地的坛。画一与移动不同,一什么也没有动,只是留下痕迹,纹路。文化与宗教的区别。 一不是声音,不是靠发音在人群里散布,而是靠看,看见这个图画,各地发出的是自己的发音,发音可以讹传,这个沉默着的“一”,是永远不会错的。 声音,永远是方言。个性的。声音是无边无际的空间,能够像“一”那样统一的发音并不存在,普通话对此也无能为力,一万个人的“一”的发音永远是一万种方言。否则我们就区别不出那些最标准的播音员的口音了。标准的“一”只有机器可以发出。因为声音永远是形而下的,肉体的。一是伟大的形而上,一没有声音,但它可以在各种具体的、形而下的方言中复活。 一是人类对自己的一个限制。 一是无,而声音是有。 一就是文。文明是诗而不是声音。 劳动的号子不是诗。甲古文的卜卦符号才是诗。 诗是从声音中出来,成为那种固定于文字的无。 得意忘言,诗是无。文字是引领我们从有抵达无的桥梁。 诗是无。朗诵是有。声音是有,文字是无。 声音没有痕迹,它反而是有。它必须随时声嘶力竭才能存在。 字是有,它从世界中出来,保存着沉默,它反而召唤出无。 如果把翻译的西方诗歌用汉语拼音表达,会更接近原作。 汉语的视觉力量也是诗的一部分。汉语是看的。读不出来,但看得懂,这是象形文字的古老力量。 现代诗已经遗忘了汉语这种古老的魅力,它成为声音的狂欢。 雅驯 雅的范例:白日依山尽,事实+时间+苍凉感。雅的典范。雅是文明的历史化,经验化。 在中国,文明的最高典范是雅,雅的极端化是雅驯。 雅不是先验的,而是经验的。 雅是一个经验的尺度,最高的状态。 雅也是对文的束缚力量。其负面就是成为文明活力的桎梏。 但雅不是意识形态,而是道法自然的历史化的结果。 雅驯是雅的黑暗,雅驯使文成为教条。 雅驯是意识形态,他者的暴力。文成为只有少数士大夫才掌握的话语权力,解释权。 韩非子《五蠹》:“儒以文乱法。” 重新回到有,回到声音。日,就是天空中的发光体。回到能指的原始力量。 文明到了雅驯,就是黑暗。 近代中国文化革命,就是要颠覆雅驯的束缚,其动力是重新回到声音的原始力量。 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宗旨是“言文一致”。 从言到文,是一个升华,但雅驯也会成为暴力,导致言和文的分裂,能指和所指的分裂,名与实的分裂。现代中国的语言革命,“言文一致”,其实是再次回到言的原始冲动,重建能指和所指的一。 这就是诗的循环。 (本文为作者2007年11月在日本关西大学东亚研究所所做的演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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