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是坐地铁来的,怕路上无聊,带了本日文书看。书里写的是一个词的变迁史,他说:“很好看,我已经看过一遍,还想再看看。”
张承志用微博,只潜水,不说话。虽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快半个小时,可他却早已坐在桌边,脚边放着他的背包。
好多年不写小说了,今天的年轻人已不太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张承志和张贤亮曾被评论家们推为“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
今年,华文天下策划的张承志文集珍藏版面世,这似乎意味着,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张承志已到了总结与回望的阶段,对于走过的路,他有怎样的感悟?对于曾经的那些高峰与低谷,曾经的挥洒与挫折,他又有怎样万千的感慨?
也许,让人真正好奇的是,他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吗?在那么长久的沉默背后,他是否也会怀疑与动摇?张承志说:“我依然在举着理想主义的旗,只是举得更高了而已。”
为何要修改自己的作品
我个别作品会有修改,但绝大多数没有,修改其实不是个好习惯。
修改比较大的是《金牧场》,我觉得写得不成功,当时没找到一个更好的构思,后来把蒙古草原、知识青年经历的部分抽出来,把其他全删掉,改成《金草地》。后来我写文章开玩笑,说我就好像有俩儿子,老大叫牧场,老二叫草地。我让他们出去打工,虽然我偏爱小儿子,但他太笨,几年都不挣钱也吃不饱,虽然我不喜欢老大,可他在外面混得挺好。
也许,《金草地》能拉长一倍,增加细节,他就能跟他哥哥一样成功了,但我不善于把文字拉开,我喜欢写得浓缩。
至于其他的修改,是觉得涉及重大话题,以前版本存在一些潜在问题,我不愿意让它这样留下去。再有就是《敬重与惜别》,我和一些朋友把这本书翻译成日文的工作已进行两年了,其中一章是我翻译的,在这个过程之中查出一些错,我就一边查错一边改中文版,一共改了六版。
盼望遭遇真正的驳难者
不少人说我是“有争议的作家”,我为此写过一段话,我说我一直盼着出现认真的、真正的按照中国古代“驳难传统”对我进行批评的人。
驳难是一种重要的文化传统,就是认真地找你的缺点,但不是敌意的批评,更不是下流的谩骂,这表现出对所涉及的话题、文化和主题的高度责任感,或者说是对它的把握意识。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对这种文化有真正的把握、对我提出认真驳难的人。有些争议,说句不客气的话,是因为不懂才争议。
我觉得很悲哀的是,碰不到一个严肃的人,他不想跟你做敌人,只想认真地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他具有相当的知识水平,但他持不同的意见。如果是网友评论,说什么都随便,但在知识分子中,尤其还有一些有知名度的知识分子,也是这样,这就无话可说了。
做纯粹的写作者
我是1978年第一届全国短篇小说获奖者,你可以把当时的名单找来,延伸到后来的几届,包括中篇的获奖者,看看他们今天处境如何,应该都是大领导了,而坚持不肯去当官的,可能只有李陀和我了。
攀上体制的粗腿,嘴上说文学,心里想官职、利益,这就会被腐朽所容纳。而我们不一样,我们从中学时代就在一步步企图与基层群众、基层社会的文化共同体结合在一起。这条路艰难不艰难不值得一提,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气质和血性,一定要逼着他走这样一条路。
现在没必要谈更多理想、信仰和自己的文学初衷,我觉得我们依靠的很多东西是真实,说牛一点是学问。我的作品并不是多么有学问,但涉及了各种各样的知识。
再也不想写小说了
我不仅不写小说,而且不看小说,现在一翻开书,看到虚构式的语言,我就读不下去。
小说的本质是虚构,我个人没有虚构的心境,也没有看别人虚构的心境。不只是我没有这样的心境,整个社会都没有这样的心境,因为现实的压力让虚构失去了魅力。
所以我更喜欢写散文,散文都是实打实的,一开始就是把真的东西传达给读者,读者看得进去就看,看不进去也没必要强求。我自己觉得这样写起来很舒服,没有虚构带来的痛苦,虚构也很费劲,编一个花样,这个花样别人没有过,这是很难的,因为低劣地抄袭别人的花样很可悲。
我没有停止过一分钟的创作,只不过我不写小说了,以后也不想写小说了。
依然举着理想主义的旗
我依然觉得坚持理想主义是一种英雄壮举,依然举着理想主义的旗,只是举得更高了而已。
我觉得“理想主义”这个词不是特别好,我更喜欢“国际主义”,它远比民族主义、国家主义伟大,它是人类的一种共性,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国际主义胸怀的话,他的作品就没有正义。
我是伟大文明的儿子,在文明崩溃、堕落的时候,文明的儿子至少应该抵抗。这个抵抗姿态我不会放弃。我未必有这个能力,但有鲁迅先生这样的前驱指导,我们也可以试着做到。
失去浮名也没什么了不起
一个作家,是被社会错爱的人,自己要认清这一点,别觉得自己多伟大。
我当年一篇像中学生作文一样的浅薄作品,居然被评成全国短篇小说奖,现在无数网友、业余文学爱好者,能力都比1978年的我们不知高出多少倍,但生不逢时,得不到社会的支持。所以,我觉得要有一种心态,觉得这个支持结束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要再追求更多,追求更多,都是异化,都是对自己初衷的背叛。
回到一个老百姓的身份,在人海中挤来挤去,也挺愉快的。
不想评价诺贝尔文学奖
我不想评价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很多人会说你是“酸葡萄心理”,好在我几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当时还没有谁获奖谁没获奖的问题,大家去看就是了。
上世纪80年代初,现代主义对中国文学影响非常大,我也有几篇文章模仿过意识流,但我们那批作家都有一种文化自信,觉得没必要学西方这种形式,这种形式的壳也没什么了不起,“形式也是一种内容”的说法很过分。
所以,经过一个短暂的时期后,我们这些人都抛弃了这种模仿状态。我觉得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西方小说的形式并未占领中国,当然,在思想上和形式上尽量让西方人看懂,是中国知识分子获取国际知名度的一个重要手段,从电影到文学,这个现象都多了很多。
每十年要学一门外语
今天年轻人不怎么读文学了,我去讲座,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也不讲文学,而是讲怎么学外语。
一个人每十年应该学好一门外语。因为你学一门语言,就要了解其文化背景,就会不自觉地爱上它,这样你就没有文化资源来抵抗它。所以,至少要学两种外语,最好三种以上,形成一种平衡、对抗,当你自身能互相补充质疑、互相驳难的时候,你的思想自然会全面和丰富。
文化资源一定要复数,单数的话会走向偏激和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