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痴
2013-04-28 09:10:57 发布者:phpcms 来源:本站
花 痴
代士晓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俩难缠的女子，花七爷站在柔和的过山风里，一双皱纹叠生的眼睛痴迷地望着院子里那两棵桂花树。那两棵桂花树开满了黄色的小花，香气盈盈，飘散的满山满野都是，不等人上得山来，那香气先细细地迎了上来。
这已经是那俩女子第五次到山上来缠磨七爷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是七爷却觉得，这两个女人唱一台戏就绰绰有余了，尤其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每次来，也不管七爷脸上是阴是晴，大老远就笑出一朵花儿来，一口一个“大爷”叫着，弄得七爷不知如何是好。她也不嫌弃七爷埋汰，来了就挽胳膊撸袖子的帮七爷又是扫地又是洗碗，有一次正赶上七爷吃力地搓着他那床破棉被里子，那女子竟然二话不说，搬个破马扎子一屁股坐下来就洗。看着那一双嫩藕似的白手刹那间被黑乎乎的肥皂水淹没了，不知道是咋地了，七爷觉得鼻子酸酸的。自从老伴去了之后，还从来没有人替七爷操过这样的闲心。都说养儿防老，七爷虽然有儿子有媳妇儿，可是儿媳妇儿戚美云几乎就没来过几次，逢上过年过节的来一趟，小嘴巴闭得紧紧的，连句话都难得说，似乎一张口就会被什么东西污染了嗓子眼儿，至于洗洗涮涮那就更指望不上了。
那女子说她是市里植物研究所的，听说这里有两棵珍贵的桂树品种，所以就想动员七爷把树献给植物园供他们搞研究之用。那年老些的女子还说，植物园虽然是个穷单位，可也不会让七爷白做贡献的，她已经跟领导上招呼过了，要是七爷同意，可以适当的给七爷一些补偿，要是他确实离不开这两棵树，或者就聘请他去植物园做个园丁……
想着这些事儿，七爷的心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植物园来人要挖走七爷院子里两棵野生桂树的事不知怎么就传遍了全村，大家一见面，彼此先神秘地望望七爷小院所在的方向，然后窃窃地说：听说了么？一棵要好几万呢！拼死拼活打一年庄户能剩几千块？！花老七这些年守着的不是桂花树，感情他是守了两棵摇钱树呢！
……
七爷当然不知道村人的议论，可是周围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眼睛却让他心里极不自在。这些日子以来，上山来拾柴禾或者捡草蘑儿的人一拨又一拨的层出不穷，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无一不是在窥视这两棵郁郁葱葱的桂树，弄得七爷心情一日沉重似一日。
夜里，七爷梦见那两棵桂树被一伙蒙面强盗给挖走了，他伤心地嚎啕大哭。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七爷摸黑跑到院子里，搂抱着两棵桂树，拿脸在皴黑裂纹的树干上摩蹭着，想想这么多年来就靠这两棵老树相依为命支撑着这把老骨头了，再料不到快入土的人了又遇上如此缠磨人的事情。
抽一抽鼻子，桂花的清香就随着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肺。要不然就听了那俩女子的话，跟到植物园里去当个园丁，继续守着他的桂花树？七爷的心情像遭了飓风的大海，波涛汹涌大浪翻滚一团乱麻。他没有想到，守了这么多年，临老却让他如此疲惫不堪。
这花香七爷整整闻了六十年了，依然没有闻够。这两棵桂树说来有些年头了，在七爷的照料下一直茁壮地成长着。左边那棵是母亲生他那年种下的。他是闻着这桂花甜美的香气长大的。右边那棵是他结婚那年媳妇和他一起种下的。如今，母亲早已作古，媳妇也撒手西去，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两棵树做念想。在七爷的心里，这两棵树已经跟娘和媳妇儿合二为一了，无论有了什么事情，七爷都会跟她们叨叨个没完没了，好像它们能听得懂似的。
山里的气候比平原上略微凉了些，虽然才是八月天气，风很柔和，阳光也很明媚，六十岁的花七爷在风口上站久了，还是觉得有些凉意。他抬头看看渐渐清亮高远起来的天空，心里恍惚想着周六到了，儿子花建国说不定能从城里回来看看呢，得去收拾一下小屋子了。虽然儿子不嫌弃他脏，可那个花枝招展的儿媳妇却不行，人家是城里人，见不得灰土。上次回来还专门带着洗洁精，建国费了好半天力，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重新洗了一遍，媳妇戚美云才敢将屁股落下来。七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拿她跟自个儿的媳妇吴桂香比较着。桂香自打嫁给他，就从没嫌弃过这个家，而且总是尽力地将家里的一切打理的干干净净，他不用动手就可以吃住舒适。自打桂香去了之后，七爷一下子不知怎么过日子了，家里的东西丢东拉西，不用的摆在眼前，用的却不知弄到哪儿去了。他想，要是桂香还在，怎么也不会让儿子动手收拾家的。
虽然日子过的少油没盐，可是七爷却没忘记照料好那两棵桂树，该浇水的时候浇水，该施肥的时候施肥，冬天的脚步还没响起来，就忙着给树们穿上厚厚的稻草衣裳，春天来临之后又忙着给树打药捉虫，一年到头围着两棵树转悠，村里人于是笑话他：七爷什么也不顾了，老了老了，反倒成个花痴了。七爷不在乎人家说他什么，在他心里，那两棵树就是建国他奶和娘啊，尽管俩女人先后丢下他去了，他可是一时半刻都没忘记过她们。他觉得只要这两棵树还活着，他的日子就有了滋味。每天他一睁开眼睛，从窗子里望见长得枝繁叶茂的两棵桂树，就觉得娘和媳妇并没有丢下他，她们还活着，只是换了另外一种存在的方式，于是他就不觉得孤单了，日子就可以继续打熬下去了。
当然，建国并不是个不孝顺的儿子，也不是没想到将爹一个人扔在山里孤单。大前年他将七爷接到了城里，说是自己工作稳定了，要好好孝顺孝顺爹。可是，七爷只在儿子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得了病，躺在床上直哼哼，什么也不吃，水也喝的很少。请医生来看他又不让，弄的建国媳妇意见一大包，嫌一个乡下老头子还那么难伺候。无奈只好把老头子送回乡下。谁知七爷一回到他那两间破屋子，立刻来了精神，忙着去井上挑水浇那两棵树，脚步飞一样的。建国这才明白，爹是得了相思病。
想到建国那孩子，七爷嘿嘿地乐出了声。这孩子有出息，一下子就考上了复旦大学，听说那学校全国都很有名气呢。毕业后分到城里一家公司上班，还弄了个城里的媳妇，村里的人哪个不说老花家祖坟冒青烟了呢？嘿嘿。
七爷想着儿子的事情，心情稍微轻快了些。他回到屋子里，从碗橱里找出一瓶白猫牌洗洁精——那次儿媳妇带来的就是这个牌子，他们一走，七爷就到镇上买了一瓶，他想不能让城里的儿媳妇瞧不起他这乡下的老公公。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心疼儿子。他可看不惯儿子那在老婆面前洗洗涮涮的殷勤样子。在他眼里，儿子是读过大学的洋学生，是不应该像个女人一样忙活家里事的。虽然他连初中都没读完，可是在桂香面前却是绝对的权威，什么时候像儿子那样低三下四过呢？说来惭愧，他这当爹的，除了给儿子一条生命之外，几乎不曾帮过儿子什么忙。儿子考大学那阵，尽管他急得嘴角上起水泡，可也是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分担儿子的忧愁和焦虑。儿子分配工作后，娶妻生子买房子，都是他自己一手操劳，喜也好忧也好，七爷只能默默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欠儿子的太多了，不能因为他再让儿媳妇瞧不起儿子啊。
七爷笨拙地将洗洁精倒进铝盆里，开始洗刷碗筷。可是，那东西滑溜溜地粘了他两手，一不小心还将一只花碗弄到地上砸碎了。他一边感叹着自己到底是老了，一边仔细回想着桂香活着时洗刷的情景。她的手脚是那么麻利，几下子就将油腻腻的碗筷洗干净了。唉，要是她还活着该多好啊。不知为什么，桂香活着的时候，他几乎从没注意过这些琐碎的小事，可是现在想起来，连这些小事都觉得那么亲切，似乎桂香就坐在眼前，正利索地为他收拾着这个家。
七爷尽想着桂香活着时的一些小情节了，一不小心让碎了的碗瓷划破了指头，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七爷并没觉得疼，只是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看。他发现右边那棵桂树正张着满树的枝叶摇着头，仿佛是为他的笨拙叹气。他自言自语地说：“建国他娘呀，你别嫌我笨啊，都是被你惯的呢，要是那时候你让我帮着你做点子家务，这会儿我不是就可以从容一些了吗？”说着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埋怨老伴，赶忙冲着那棵老桂树道歉似的又说：“我可不是责怪你哩，老伴呀，你说我这是咋地啦？离开你怎么就不知道咋活了呢？你看看，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走了，你不挂牵我的日子吗？我可挂牵着你哩。那俩女子说是要把你和娘移到什么植物园里去，可是我舍不得你们啊！你说要是看不到你们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一片树叶落了下来，七爷心里一惊，想着桂香这是掉眼泪了呀，怎么越老越糊涂起来了？她都是去了的人了，还是不能让她安心，自己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她临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一条一条地交代：棉衣服在炕柜里，单衣服在纸箱子里……那情形还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分明是极不放心的样子，自己这个样子不是更让她担心吗？于是就使劲挤出个笑容又说：“建国他娘啊，我是闷得慌了才说说的，哪儿能让她们把你和娘弄走呢？这么多年了，要不是有你和娘撑着，我早就伸腿闭眼找你们去了。你放心好了，就是豁上老命我也不能让那些人把你和娘给抢走！我已经盘算好了，只要这把老骨头还有一口气，咱就一刻不离开这山这院子……”
七爷正一个人叨叨着呢，就听外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接着小孙子云涛就一蹦三跳地跑了进来。建国果然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他了。
“爷爷！”
云涛一进屋就直扑过来，搂住七爷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喊道。
七爷顾不得手上粘满了洗洁精，一把抱过孙子，一边答应一边将脸贴到云涛粉嫩的小脸上磨蹭着。人家都说隔辈儿亲，一点都不瞎说。七爷一见到小孙子，满天的愁云就都散了，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爷爷，你的胡子好硬哦，涛涛疼呢。”
云涛摸着自己的小脸蛋，皱着小眉头望着七爷，然后拉起他的大手就往外走。
“爷爷跟我挖沙玩儿好不好？涛涛要盖大高楼呢！”
“挖沙多脏啊，涛涛乖，爷爷给你找好吃的好不好？”
七爷边说边拉起孙子的手来到碗柜前，从里边掏出一包点心递到孙子手里。
“这是你爸爸上次捎回来的，爷爷给你留着呢。快吃吧，甜着呢。”
七爷笑眯眯地看着孙子，老脸像菊花一样盛开着。
“爷爷，这点心都长毛了，不能吃了！”
云涛将点心拆开来，发现那些点心上已经长了一层绿绿的东西，很不高兴地举到爷爷面前，撅着嘴巴说。
“这……这……”
七爷不安地端着那包长了绿毛的点心，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孙子，嘴里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了。
云涛到底是个孩子，一会儿就忘记了长绿毛的点心，拉起七爷的手说：“爷爷，咱们还是去挖沙玩吧，我妈妈说买大高楼要花好多钱，可是我们家没有钱，我得给她盖一座好大好大的楼呢。爷爷你来帮我盖好不好？”
“好好好。”
七爷无可奈何地牵起孙子的小手，爷儿两个往屋外走去。
院子里，建国和他媳妇美云正围着那两棵桂树东看看西瞧瞧，像是进了博物馆一样。美云手里还捧着个照相机，不停地给那两棵树拍着照片。建国见爹出来了，憨憨地叫了声：“爹。”美云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仍然一脸兴奋地给那两棵树拍着照片。左一张右一张，咔嚓咔嚓。那声音传到七爷耳朵里，不知怎么他就浑身一阵哆嗦。他仰视着那两棵枝叶婆娑的桂树，发现那些枝叶你挤我挨的直往后躲。他想，它们这是不愿意自己的影子被拍下来啊。也是，建国他奶活着的时候，一提到拍照就吓的什么似的，说是拍一次人身上的血就被吸掉一些，要减少寿命的，所以老太太至死也没留下一张照片。桂香倒是没那么迷信，可也不喜欢拍照片，说是老丑老丑的，拍下来要留好多年，将来让儿孙辈的看见要笑话哩。
“爸，这两棵树有些年岁了吧？”
七爷正想的出神，儿媳妇美云端着照相机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
“嗯，左边那棵活了六十年了，右边那棵小些，也有四十多年了。”
七爷面无表情地回道。
“我听建国说起过的。”美云好像没看见公公脸上的不高兴，依然笑嘻嘻的，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家就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刮黑风一样。“左边那棵是我奶奶生你那年种下的吧？我奶奶可真有眼光！这树是桂花中的珍品，一棵少说也得值个三万五万的。爸，要是把这两棵树都卖了，你就成了咱村的首富啦。”
“美云你说什么啊！”
一直没说话的建国赶忙制止自己的媳妇儿，一边惴惴地拿眼睛看着老爹。
“我在跟爸说话呢，没你的事。涛涛，别老缠着爷爷，去，跟你爸爸一边玩去。”
“我不！我要跟爷爷玩儿！爷爷，咱们去挖沙子好吗？快来呀，来帮我盖大高楼！”
“盖大高楼！你还盖大高塔呢！再碍手碍脚的看我打你屁股！”
美云说着就变了脸，揪起儿子的耳朵送到建国面前。涛涛显然是被揪疼了，咧开嘴巴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爷爷，我要跟爷爷玩儿！我妈又打我了，爷爷你快来救救我呀！”
七爷面色青灰，急忙跑过去抱起孙子，一边抚摸着那只被揪红了的耳朵，一边气哼哼地说：“不是我说你们，以后不许这么无缘无故地打孩子！孩子是教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说着抱起云涛回屋去了。
“你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两棵树就是咱爸的命根子，你怎么能跟他提卖树的事呢？你这不是自找难看吗？”
建国看着妻子，不无埋怨地说。
“窝囊废！怀里抱着个金疙瘩不要，买房子去银行贷款，光利息一年就得好几千呢，你想过没？亏你还是学经济的，一点经济头脑都没有！”
“那房子咱完全可以不要的，又不是没房住。”
“咱那也叫房子呀？才六十多平米！人家阳光花园那房子是带花园的，一百六十多平米，窗外就是大海，环境优美着呢，跟咱那个贫民窟能比？你怎么就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呢？你算过没？要是咱们买下一套阳光花园的房子，不出三年就稳赚三十多万。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儿子想想吧？到时候儿子要出国上大学，现在不想办法赚点钱，拿什么给儿子交学费？总不能让儿子像你一样吧？要是你老爸给你留下个三五十万的财产，你的奋斗历程至少要缩短十几年，还用这么苦吧吧地过日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没出息，社会就没法发展了！”
美云说着气呼呼地扔下丈夫，转身走进公公那两间小草屋。
“哟，爸呀，你也学会用洗洁精洗碗啦？你可比你儿子强多了，思想不守旧，跟得上时代步伐。洗洁精洗碗就是讲卫生嘛。”
美云一进屋就发现了地上的大铝盆和那瓶白猫牌洗洁精，脸上立刻堆上笑容，夸张地叫道。
七爷抱着孙子正跟他玩剪刀锤头布的游戏，似乎并没有听见美云的话，头也没抬。
美云讨了个没趣，只得自己找台阶下，冲着院子里的丈夫喊道：“建国，快来帮爸把碗洗一洗。真是的，到了自个儿的家就跟进了别人的家门一样，你还等着做客呀？来来来，你把碗筷收拾一下，把咱们带来的小菜热一热，咱跟爸喝两杯，好好说说话。”
听着儿媳妇的话，七爷心里极不是个滋味。刚才她那卖树的想法着实吓了他一跳，外人来旋磨他也就罢了，怎么自个儿的儿媳妇也瞅上了这两棵树呢？这人一忽儿之间怎么都变了呢？卖掉那两棵树，那不等于让他把自个儿亲娘和老伴换了钱吗？亏她想得出来！这样一想，七爷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了看，他似乎听见那两棵树正悲伤地叹着气，可怜巴巴地说：别把我们卖掉啊，我们不想离开你啊。七爷忍住满眼的老泪，强装出笑脸跟孙子玩着游戏，心里却像被浇了一瓢冰水，凉飕飕的。
“爷爷你输了，你又输了！”
云涛伸着小巴掌，盖在七爷的“锤头”上，得意地晃着小脑袋大声欢叫起来。
“爷爷输喽，爷爷老了，不中用了呢！”
七爷凄凉地看着天真的孙子，一语双关地说。
“爸，谁说您不中用了呢？要我说啊，您还有用的很呢。要是把那两棵树卖掉……”美云抱着双臂站在屋子里，一边看着丈夫洗刷碗筷，一边冲着七爷笑道。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七爷猛地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大声吼道：“卖树卖树，你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能值多少钱，一块儿砸吧砸吧卖了行不？”说着一摔袖子走了出去。
“个老不死的，不卖就不卖，尦什么蹄子啊，真是的！”
美云见公公火了，站在那儿悻悻地小声说。
“你就不能不提那事儿？”
建国白了妻子一眼，无可奈何地说。
“我不是着急吗？眼看再有几天交款期限就到了，这钱又不是土坷垃，到哪儿讨腾去？再说，我不是想着买套大点的房子，到时候把老头子接了去，让他跟着咱们享几天清福吗？没想到我好心做了驴肝肺，小的混账老的也不懂事，没一个好东西！”
美云索性拉过儿子，作势要打的样子。云涛不知哪儿又惹恼了妈妈，吓得使劲往后挣扎着，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她，脸色煞白。
“唉，我知道你也是为了这个家，可你不是不知道，咱爹是把那两棵树当成咱奶和咱娘了，他一个孤老头子，除了那两棵树，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你就忍心把他的精神寄托给毁了？”
建国一边洗碗一边叹息着说。
“哈，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美云突然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什么寄托不寄托的，精神寄托能顶饭吃？说来说去你爸不就是缺个伴儿嘛，有了新老伴，保管你爸就不会护犊子似的护着这两棵树啦，行，今天咱们就把老头子带上。花建国，想不到你爸一把年纪了，花花肠子还真让人难琢磨呢。我可找到你爸的软肋在哪儿了，哈哈！”
花建国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妻子，不知道她突然之间为啥这么高兴。美云却不理他，哼着小曲儿又去院子里欣赏那两棵桂花树去了。
吃罢了饭，美云不由分说就为七爷收拾好了衣物，说是要接老人去城里住几天，出去散散心。七爷诧异地看着判若两人的儿媳妇，不知这女人究竟还要做什么。美云又动员起丈夫和儿子，一齐来劝说着。建国想着不管美云心里有啥想法，让爹到城里去住两天散散心总是好的，于是也动手帮妻子替老爹收拾东西。
美云更是左一个爸右一个爸，叫得甜甜蜜蜜的。七爷没了主意。
“爷爷去吧，去我家住几天吧，涛涛想爷爷呢，涛涛要跟爷爷一起去动物园看猴子。爷爷，去吧，去吧。”
看着小孙子乞求的表情，七爷终于点了点头。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那两棵桂树。他坐在炕上抽了好几锅烟，然后爬起身钻进旁边的小柴屋里，拉出一张用荆棘遍好的篱笆墙，绕着两棵桂树挖开一圈深深的沟壑，小心翼翼地用篱笆将它们围在中间。又捡来一些石块儿，将篱笆墙依了又依，靠了又靠。
“爸呀，你这是何苦呢？又不是不回来了，您看您这架势，就好像再也……”
花建国本来想说“就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拿眼睛忧郁地看着喜气洋洋的妻子。
“你是不知道，今年这山上野物特别多，又不通个人性，要是被它们盯上了，你爸这条老命和这两棵树就遭殃啦。”
七爷喘息着，一边擦汗一边说。
美云听公公这样说，脸上不禁一热，心里气呼呼地说：“个老东西，把我比喻成野物了？哼！”
回城的第二天中午，美云下了班，手里捏着一大摞照片进了家门。
“爸，快来看看这些照片，多漂亮啊！你看看这枝干，多么遒劲有力呀，这叶子，油黑油黑的，还发着亮光呢。”
七爷慢吞吞地走过去，接过那些照片一看，原来是家里那两棵老桂树的，就是美云那天拍下来的那些，刚刚冲洗出来。七爷被照片上两棵桂树那苍劲的身影惊呆了。他与那两棵树朝夕相处，彼此之间已经深深地融进对方的生命里了。可是他却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全方位地欣赏过他的桂树。他拿着那些照片掉过来翻过去，仔细地审视着他的树。在那一张张又厚又硬的相片纸上，两棵树并肩挺立在冉冉升起的阳光里，每一片叶子都是透明的，给人一种强烈的质感，甚至上面的脉络都清晰可见。那成十字形盛开的小黄花，一丛丛一簇簇，你挨我挤，有的大方地挺直了脖颈，有的害羞地躲在叶子底下，有的好奇地从树枝后伸出脑袋，似乎能闻得到清幽的香气。那些枝枝桠桠更是显得苍劲古朴，像娘手上的青筋，像桂香脸上的皱纹……七爷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照片，不知不觉地就滴下了老泪。
“爸，您看看您，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说哭就哭了呢？快擦一擦。”
美云体贴入微地递过来一块毛巾，还冲着丈夫花建国直眨巴眼睛，好像在说：“看着吧，谁说我不是个好儿媳妇？我非让老爷子感动不可！”
七爷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一眼儿媳妇，呐呐地说：“我这是高兴的哩，唉，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没发现那树这么好看呢？不行，我得回去好好看看去。”
“爸呀，您要回去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是不是？您刚来就走，邻居们会笑话你儿子不孝顺的！”
“是呀爹，您就再住几天吧。”
“再住几天吧爷爷！”
七爷看看儿子一家热切的面孔，心里抱歉地对那两棵树说：“好歹你们俩做着伴，也不孤单，我就在城里再住几天吧，免得邻居对孩子们说三道四的是不？”
“爸呀，怕您在家里闷得慌，我给您买了张电影票，吃过饭让建国把您老送去，你看场电影散散心行不？”
美云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影票递给公公。七爷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嘴里忙不迭地推辞着。
“爹，您就去吧。美云把票都买来了，不去不是浪费钱吗？”
建国知道爹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浪费，就故意拿话激他。果然，七爷一听不去就只能浪费掉，赶紧说：“那就我去吧，难得涛涛妈这么孝顺我，我还是去吧。”
吃过中午饭，建国用摩托车驮上七爷，一溜烟地来到电影院。
电影还没开演，周围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几对勾肩搭背的年轻人站在电影院门口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海报。七爷一见，臊得老脸都红了，连忙拉住儿子的手，紧张地说：“什么片子呀？算了算了，我还是不看了吧？”
建国看看那些年轻人，笑了。
“爹呀，管它什么片子呢，反正美云已经把票买好了，不看不就浪费了吗？人家看人家的，您看您的。这有什么呀，都二十一世纪了，美云还说您思想先进呢。嗨，您尽管看，看完了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您。要不您就打个出租车回家，记住，咱们家住在望海小区36号楼2单元6楼东户啊。”
建国说完，将票塞到七爷手里，带上头盔嗖地一声就不见了人影子。
七爷抬头看看白花花的太阳，心里嘀咕着：“城里人就是个别，乡下都是晚上看电影，城里人大白天不干活，却跑到这鬼地方浪费时间，真是的！”又想到那两棵桂树，不知是否会遭到野物的攻击呢？虽然他用荆棘篱笆把它们围了个风雨不透，可那些东西是当君子不当小人的，再想想那俩植物园的女子，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闪着贼光的眼睛，心就悬了起来。唉，老了老了，心里是越来越盛不开事了，大天白日的，难道还能遭了抢不成？不就是出来住几天么，怎么心里像是再也见不着了似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呢？
心里惦记着那两棵桂树，七爷就觉得时间过的真是慢。他想看看周围的风景，又怕目光遇上那些小年轻的不管不顾的动作，只好低下头，慢吞吞地挪进电影院。
那空旷的大房子里黑幽幽的，人刚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七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那黑暗才扶着椅背去找座位。这时候他才发现，偌大的电影院里根本就没几个人，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就可以。但是他生怕看着看着被人家撵起来，还是对着票上的号码找到了那属于他的座位。他刚在座位上坐下，一束黄色的光线突然从背后照过来，他急忙回头去看，原来是电影开始演了。他便回过头来，专心地看起电影来。
七爷是上过几天学的，认识那电影叫做《老年人性爱保健知识》。他一字一钝地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银幕上出来了两个看上去并不算老的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七爷一下子觉得心跳加快，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原来那两个人都没穿衣服，一丝不挂地在那里说话。七爷紧张的像个贼一样，拿眼睛前后左右地撒目了一圈，见并没有人注意他，心才稍微安定了些。他想涛涛妈别是买错了票吧，怎么让他一个糟老头子来看这种电影呢？正纳闷着呢，银幕上的两个人躺下了，奇怪的是男人在下边，而那女的却骑在了男人的身上！这种事他跟桂香没少办过，可却从没有像那俩人那么奇怪。他忍不住好奇，眼睛紧紧地盯着银幕。那两个人一边办事还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笑着，看得七爷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他想这城里人就是能操蛋，这样的事还敢当电影放给人看！？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桂香就坐在身边，忍不住学着人家的样子伸手去抚摸想象中的那只手。
“大哥，你也是一个人出来看啊？”
一个虽然苍老但还算柔和的声音在七爷的耳边响起来，这下子惊得他不轻，扭头一看，他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下了一个女人，黑暗中他只看清那人剪着齐耳的短头发，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正接过他的手在掌心里摆弄着。他赶忙缩回手，汗水呼地一下就顺着脊梁骨流了下来。坏了坏了，自己这不是耍流氓了吗？要是让村里的人知道了，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啊！七爷吓得站起身就往外走，可是，胳膊却被那女人抓住了。
“大哥，我知道你没了老伴，我老头子也走了，我看你这人挺老实的，咱们谈谈不行吗？”
女人力气很大，拽住七爷一用力，他就一屁股又坐回到座位上了。
“这……你这是……”
“大哥你千万别把我当坏人啊，是你家儿媳妇美云要我来的，说是给我介绍个老伴。咱们先看电影吧，等电影演完了咱们再谈那事儿。”
看得出，那女人性格很开朗的，没有一点羞涩的样子。七爷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就蹦出桂香的样子来。她可不是这个模样，两个人过了一辈子，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办起那事来还是羞羞答答的，谈都没谈过，别说坐在一起看这种电影了。
想到桂香，七爷真的坐不住了。他仿佛看见右边那棵桂树摇晃着满树的小碎花，冲着他皱眉毛瞪眼睛的。他原本就有些慌乱无主的心这会儿更毛了，想着桂香可能是生气了，他不能让桂香生气，他得走，得赶快回家跟她解释清楚去！想到此他猛地站起来，惶惶张张地往外就跑。
出了电影院，强烈的阳光刺得七爷眼睛都花了。他这才想起来还是大白天。回头看看，那女人并没跟上来，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唉，涛涛妈呀涛涛妈，你咋想出这么个招儿来呢？这不是要俺对不起你婆婆娘吗？你不知道，她虽然已经走了，可那棵桂树还看着俺哩！俺怎么能越老越没个老人样子呢？真要那样，不是真的成个老花痴了吗？不行，俺得回家看看，把这事跟桂香说道说道，别让她误会了俺！再说，涛涛妈肯定早知道要演的是什么片子，这回去见了她该怎么说话呢？
七爷打定了主意，直奔长途汽车站。
到了镇上，七爷下了车，找到公用电话，给建国打过去，只简单地说自己回老家了，不等儿子问为什么他就把电话挂上了。
七爷几乎是小跑着回到村里的。人们见他回来了，都笑眯眯地打招呼。
“哟，花七爷回来啦？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你个老花痴，这是回来收拾东西去城里享受好日子吧？往常我说你个老花痴守不住，你还咬着牙跟我犟！这年头，活人都守不住活人，何况两棵树呢？能勾住你的心？怎么着，真让我说着了吧？嘿嘿。”
七爷听着人们的打趣，心里很不以为然。也不搭话，只是匆匆地往家奔。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哼，俺是花痴？可俺心里有数，俺只对桂香一个人痴哩。”
七爷穿过村子一直往北走，还没到那两间小草屋前他就急不可待地张望着。他想，娘和桂香看见他回来，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可是，甩掉村里那些房屋的遮挡之后，七爷一下子懵了：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看到迎风招展的桂树枝桠！出现在他视线之内的是一片空蒙的白。他以为是自己花了眼，拿手背使劲揉搓着那双昏花的眼睛，等他再睁大了去看时，他才明白，那两棵桂树真的不见了！七爷愣怔了片刻，撒开两条老腿就往山上跑，等他喘息着跑到屋前，看到那两个连成一片的黑乎乎的大坑时，他只觉得肺里像埋了炸药，碰地一声就炸开了。
“娘呀！桂香呀！”
七爷只喊出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就像一棵树一样轰然倒下，然后顺着坡势滚落到了那个硕大的土坑里。
＿２００５年第二期＜北方文学＞
代士晓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俩难缠的女子，花七爷站在柔和的过山风里，一双皱纹叠生的眼睛痴迷地望着院子里那两棵桂花树。那两棵桂花树开满了黄色的小花，香气盈盈，飘散的满山满野都是，不等人上得山来，那香气先细细地迎了上来。
这已经是那俩女子第五次到山上来缠磨七爷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是七爷却觉得，这两个女人唱一台戏就绰绰有余了，尤其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每次来，也不管七爷脸上是阴是晴，大老远就笑出一朵花儿来，一口一个“大爷”叫着，弄得七爷不知如何是好。她也不嫌弃七爷埋汰，来了就挽胳膊撸袖子的帮七爷又是扫地又是洗碗，有一次正赶上七爷吃力地搓着他那床破棉被里子，那女子竟然二话不说，搬个破马扎子一屁股坐下来就洗。看着那一双嫩藕似的白手刹那间被黑乎乎的肥皂水淹没了，不知道是咋地了，七爷觉得鼻子酸酸的。自从老伴去了之后，还从来没有人替七爷操过这样的闲心。都说养儿防老，七爷虽然有儿子有媳妇儿，可是儿媳妇儿戚美云几乎就没来过几次，逢上过年过节的来一趟，小嘴巴闭得紧紧的，连句话都难得说，似乎一张口就会被什么东西污染了嗓子眼儿，至于洗洗涮涮那就更指望不上了。
那女子说她是市里植物研究所的，听说这里有两棵珍贵的桂树品种，所以就想动员七爷把树献给植物园供他们搞研究之用。那年老些的女子还说，植物园虽然是个穷单位，可也不会让七爷白做贡献的，她已经跟领导上招呼过了，要是七爷同意，可以适当的给七爷一些补偿，要是他确实离不开这两棵树，或者就聘请他去植物园做个园丁……
想着这些事儿，七爷的心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植物园来人要挖走七爷院子里两棵野生桂树的事不知怎么就传遍了全村，大家一见面，彼此先神秘地望望七爷小院所在的方向，然后窃窃地说：听说了么？一棵要好几万呢！拼死拼活打一年庄户能剩几千块？！花老七这些年守着的不是桂花树，感情他是守了两棵摇钱树呢！
……
七爷当然不知道村人的议论，可是周围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眼睛却让他心里极不自在。这些日子以来，上山来拾柴禾或者捡草蘑儿的人一拨又一拨的层出不穷，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无一不是在窥视这两棵郁郁葱葱的桂树，弄得七爷心情一日沉重似一日。
夜里，七爷梦见那两棵桂树被一伙蒙面强盗给挖走了，他伤心地嚎啕大哭。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七爷摸黑跑到院子里，搂抱着两棵桂树，拿脸在皴黑裂纹的树干上摩蹭着，想想这么多年来就靠这两棵老树相依为命支撑着这把老骨头了，再料不到快入土的人了又遇上如此缠磨人的事情。
抽一抽鼻子，桂花的清香就随着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肺。要不然就听了那俩女子的话，跟到植物园里去当个园丁，继续守着他的桂花树？七爷的心情像遭了飓风的大海，波涛汹涌大浪翻滚一团乱麻。他没有想到，守了这么多年，临老却让他如此疲惫不堪。
这花香七爷整整闻了六十年了，依然没有闻够。这两棵桂树说来有些年头了，在七爷的照料下一直茁壮地成长着。左边那棵是母亲生他那年种下的。他是闻着这桂花甜美的香气长大的。右边那棵是他结婚那年媳妇和他一起种下的。如今，母亲早已作古，媳妇也撒手西去，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两棵树做念想。在七爷的心里，这两棵树已经跟娘和媳妇儿合二为一了，无论有了什么事情，七爷都会跟她们叨叨个没完没了，好像它们能听得懂似的。
山里的气候比平原上略微凉了些，虽然才是八月天气，风很柔和，阳光也很明媚，六十岁的花七爷在风口上站久了，还是觉得有些凉意。他抬头看看渐渐清亮高远起来的天空，心里恍惚想着周六到了，儿子花建国说不定能从城里回来看看呢，得去收拾一下小屋子了。虽然儿子不嫌弃他脏，可那个花枝招展的儿媳妇却不行，人家是城里人，见不得灰土。上次回来还专门带着洗洁精，建国费了好半天力，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重新洗了一遍，媳妇戚美云才敢将屁股落下来。七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拿她跟自个儿的媳妇吴桂香比较着。桂香自打嫁给他，就从没嫌弃过这个家，而且总是尽力地将家里的一切打理的干干净净，他不用动手就可以吃住舒适。自打桂香去了之后，七爷一下子不知怎么过日子了，家里的东西丢东拉西，不用的摆在眼前，用的却不知弄到哪儿去了。他想，要是桂香还在，怎么也不会让儿子动手收拾家的。
虽然日子过的少油没盐，可是七爷却没忘记照料好那两棵桂树，该浇水的时候浇水，该施肥的时候施肥，冬天的脚步还没响起来，就忙着给树们穿上厚厚的稻草衣裳，春天来临之后又忙着给树打药捉虫，一年到头围着两棵树转悠，村里人于是笑话他：七爷什么也不顾了，老了老了，反倒成个花痴了。七爷不在乎人家说他什么，在他心里，那两棵树就是建国他奶和娘啊，尽管俩女人先后丢下他去了，他可是一时半刻都没忘记过她们。他觉得只要这两棵树还活着，他的日子就有了滋味。每天他一睁开眼睛，从窗子里望见长得枝繁叶茂的两棵桂树，就觉得娘和媳妇并没有丢下他，她们还活着，只是换了另外一种存在的方式，于是他就不觉得孤单了，日子就可以继续打熬下去了。
当然，建国并不是个不孝顺的儿子，也不是没想到将爹一个人扔在山里孤单。大前年他将七爷接到了城里，说是自己工作稳定了，要好好孝顺孝顺爹。可是，七爷只在儿子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就得了病，躺在床上直哼哼，什么也不吃，水也喝的很少。请医生来看他又不让，弄的建国媳妇意见一大包，嫌一个乡下老头子还那么难伺候。无奈只好把老头子送回乡下。谁知七爷一回到他那两间破屋子，立刻来了精神，忙着去井上挑水浇那两棵树，脚步飞一样的。建国这才明白，爹是得了相思病。
想到建国那孩子，七爷嘿嘿地乐出了声。这孩子有出息，一下子就考上了复旦大学，听说那学校全国都很有名气呢。毕业后分到城里一家公司上班，还弄了个城里的媳妇，村里的人哪个不说老花家祖坟冒青烟了呢？嘿嘿。
七爷想着儿子的事情，心情稍微轻快了些。他回到屋子里，从碗橱里找出一瓶白猫牌洗洁精——那次儿媳妇带来的就是这个牌子，他们一走，七爷就到镇上买了一瓶，他想不能让城里的儿媳妇瞧不起他这乡下的老公公。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心疼儿子。他可看不惯儿子那在老婆面前洗洗涮涮的殷勤样子。在他眼里，儿子是读过大学的洋学生，是不应该像个女人一样忙活家里事的。虽然他连初中都没读完，可是在桂香面前却是绝对的权威，什么时候像儿子那样低三下四过呢？说来惭愧，他这当爹的，除了给儿子一条生命之外，几乎不曾帮过儿子什么忙。儿子考大学那阵，尽管他急得嘴角上起水泡，可也是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分担儿子的忧愁和焦虑。儿子分配工作后，娶妻生子买房子，都是他自己一手操劳，喜也好忧也好，七爷只能默默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欠儿子的太多了，不能因为他再让儿媳妇瞧不起儿子啊。
七爷笨拙地将洗洁精倒进铝盆里，开始洗刷碗筷。可是，那东西滑溜溜地粘了他两手，一不小心还将一只花碗弄到地上砸碎了。他一边感叹着自己到底是老了，一边仔细回想着桂香活着时洗刷的情景。她的手脚是那么麻利，几下子就将油腻腻的碗筷洗干净了。唉，要是她还活着该多好啊。不知为什么，桂香活着的时候，他几乎从没注意过这些琐碎的小事，可是现在想起来，连这些小事都觉得那么亲切，似乎桂香就坐在眼前，正利索地为他收拾着这个家。
七爷尽想着桂香活着时的一些小情节了，一不小心让碎了的碗瓷划破了指头，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七爷并没觉得疼，只是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看。他发现右边那棵桂树正张着满树的枝叶摇着头，仿佛是为他的笨拙叹气。他自言自语地说：“建国他娘呀，你别嫌我笨啊，都是被你惯的呢，要是那时候你让我帮着你做点子家务，这会儿我不是就可以从容一些了吗？”说着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埋怨老伴，赶忙冲着那棵老桂树道歉似的又说：“我可不是责怪你哩，老伴呀，你说我这是咋地啦？离开你怎么就不知道咋活了呢？你看看，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走了，你不挂牵我的日子吗？我可挂牵着你哩。那俩女子说是要把你和娘移到什么植物园里去，可是我舍不得你们啊！你说要是看不到你们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一片树叶落了下来，七爷心里一惊，想着桂香这是掉眼泪了呀，怎么越老越糊涂起来了？她都是去了的人了，还是不能让她安心，自己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她临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一条一条地交代：棉衣服在炕柜里，单衣服在纸箱子里……那情形还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分明是极不放心的样子，自己这个样子不是更让她担心吗？于是就使劲挤出个笑容又说：“建国他娘啊，我是闷得慌了才说说的，哪儿能让她们把你和娘弄走呢？这么多年了，要不是有你和娘撑着，我早就伸腿闭眼找你们去了。你放心好了，就是豁上老命我也不能让那些人把你和娘给抢走！我已经盘算好了，只要这把老骨头还有一口气，咱就一刻不离开这山这院子……”
七爷正一个人叨叨着呢，就听外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接着小孙子云涛就一蹦三跳地跑了进来。建国果然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他了。
“爷爷！”
云涛一进屋就直扑过来，搂住七爷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喊道。
七爷顾不得手上粘满了洗洁精，一把抱过孙子，一边答应一边将脸贴到云涛粉嫩的小脸上磨蹭着。人家都说隔辈儿亲，一点都不瞎说。七爷一见到小孙子，满天的愁云就都散了，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爷爷，你的胡子好硬哦，涛涛疼呢。”
云涛摸着自己的小脸蛋，皱着小眉头望着七爷，然后拉起他的大手就往外走。
“爷爷跟我挖沙玩儿好不好？涛涛要盖大高楼呢！”
“挖沙多脏啊，涛涛乖，爷爷给你找好吃的好不好？”
七爷边说边拉起孙子的手来到碗柜前，从里边掏出一包点心递到孙子手里。
“这是你爸爸上次捎回来的，爷爷给你留着呢。快吃吧，甜着呢。”
七爷笑眯眯地看着孙子，老脸像菊花一样盛开着。
“爷爷，这点心都长毛了，不能吃了！”
云涛将点心拆开来，发现那些点心上已经长了一层绿绿的东西，很不高兴地举到爷爷面前，撅着嘴巴说。
“这……这……”
七爷不安地端着那包长了绿毛的点心，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孙子，嘴里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了。
云涛到底是个孩子，一会儿就忘记了长绿毛的点心，拉起七爷的手说：“爷爷，咱们还是去挖沙玩吧，我妈妈说买大高楼要花好多钱，可是我们家没有钱，我得给她盖一座好大好大的楼呢。爷爷你来帮我盖好不好？”
“好好好。”
七爷无可奈何地牵起孙子的小手，爷儿两个往屋外走去。
院子里，建国和他媳妇美云正围着那两棵桂树东看看西瞧瞧，像是进了博物馆一样。美云手里还捧着个照相机，不停地给那两棵树拍着照片。建国见爹出来了，憨憨地叫了声：“爹。”美云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仍然一脸兴奋地给那两棵树拍着照片。左一张右一张，咔嚓咔嚓。那声音传到七爷耳朵里，不知怎么他就浑身一阵哆嗦。他仰视着那两棵枝叶婆娑的桂树，发现那些枝叶你挤我挨的直往后躲。他想，它们这是不愿意自己的影子被拍下来啊。也是，建国他奶活着的时候，一提到拍照就吓的什么似的，说是拍一次人身上的血就被吸掉一些，要减少寿命的，所以老太太至死也没留下一张照片。桂香倒是没那么迷信，可也不喜欢拍照片，说是老丑老丑的，拍下来要留好多年，将来让儿孙辈的看见要笑话哩。
“爸，这两棵树有些年岁了吧？”
七爷正想的出神，儿媳妇美云端着照相机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
“嗯，左边那棵活了六十年了，右边那棵小些，也有四十多年了。”
七爷面无表情地回道。
“我听建国说起过的。”美云好像没看见公公脸上的不高兴，依然笑嘻嘻的，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家就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刮黑风一样。“左边那棵是我奶奶生你那年种下的吧？我奶奶可真有眼光！这树是桂花中的珍品，一棵少说也得值个三万五万的。爸，要是把这两棵树都卖了，你就成了咱村的首富啦。”
“美云你说什么啊！”
一直没说话的建国赶忙制止自己的媳妇儿，一边惴惴地拿眼睛看着老爹。
“我在跟爸说话呢，没你的事。涛涛，别老缠着爷爷，去，跟你爸爸一边玩去。”
“我不！我要跟爷爷玩儿！爷爷，咱们去挖沙子好吗？快来呀，来帮我盖大高楼！”
“盖大高楼！你还盖大高塔呢！再碍手碍脚的看我打你屁股！”
美云说着就变了脸，揪起儿子的耳朵送到建国面前。涛涛显然是被揪疼了，咧开嘴巴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爷爷，我要跟爷爷玩儿！我妈又打我了，爷爷你快来救救我呀！”
七爷面色青灰，急忙跑过去抱起孙子，一边抚摸着那只被揪红了的耳朵，一边气哼哼地说：“不是我说你们，以后不许这么无缘无故地打孩子！孩子是教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说着抱起云涛回屋去了。
“你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两棵树就是咱爸的命根子，你怎么能跟他提卖树的事呢？你这不是自找难看吗？”
建国看着妻子，不无埋怨地说。
“窝囊废！怀里抱着个金疙瘩不要，买房子去银行贷款，光利息一年就得好几千呢，你想过没？亏你还是学经济的，一点经济头脑都没有！”
“那房子咱完全可以不要的，又不是没房住。”
“咱那也叫房子呀？才六十多平米！人家阳光花园那房子是带花园的，一百六十多平米，窗外就是大海，环境优美着呢，跟咱那个贫民窟能比？你怎么就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呢？你算过没？要是咱们买下一套阳光花园的房子，不出三年就稳赚三十多万。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儿子想想吧？到时候儿子要出国上大学，现在不想办法赚点钱，拿什么给儿子交学费？总不能让儿子像你一样吧？要是你老爸给你留下个三五十万的财产，你的奋斗历程至少要缩短十几年，还用这么苦吧吧地过日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没出息，社会就没法发展了！”
美云说着气呼呼地扔下丈夫，转身走进公公那两间小草屋。
“哟，爸呀，你也学会用洗洁精洗碗啦？你可比你儿子强多了，思想不守旧，跟得上时代步伐。洗洁精洗碗就是讲卫生嘛。”
美云一进屋就发现了地上的大铝盆和那瓶白猫牌洗洁精，脸上立刻堆上笑容，夸张地叫道。
七爷抱着孙子正跟他玩剪刀锤头布的游戏，似乎并没有听见美云的话，头也没抬。
美云讨了个没趣，只得自己找台阶下，冲着院子里的丈夫喊道：“建国，快来帮爸把碗洗一洗。真是的，到了自个儿的家就跟进了别人的家门一样，你还等着做客呀？来来来，你把碗筷收拾一下，把咱们带来的小菜热一热，咱跟爸喝两杯，好好说说话。”
听着儿媳妇的话，七爷心里极不是个滋味。刚才她那卖树的想法着实吓了他一跳，外人来旋磨他也就罢了，怎么自个儿的儿媳妇也瞅上了这两棵树呢？这人一忽儿之间怎么都变了呢？卖掉那两棵树，那不等于让他把自个儿亲娘和老伴换了钱吗？亏她想得出来！这样一想，七爷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了看，他似乎听见那两棵树正悲伤地叹着气，可怜巴巴地说：别把我们卖掉啊，我们不想离开你啊。七爷忍住满眼的老泪，强装出笑脸跟孙子玩着游戏，心里却像被浇了一瓢冰水，凉飕飕的。
“爷爷你输了，你又输了！”
云涛伸着小巴掌，盖在七爷的“锤头”上，得意地晃着小脑袋大声欢叫起来。
“爷爷输喽，爷爷老了，不中用了呢！”
七爷凄凉地看着天真的孙子，一语双关地说。
“爸，谁说您不中用了呢？要我说啊，您还有用的很呢。要是把那两棵树卖掉……”美云抱着双臂站在屋子里，一边看着丈夫洗刷碗筷，一边冲着七爷笑道。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七爷猛地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大声吼道：“卖树卖树，你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能值多少钱，一块儿砸吧砸吧卖了行不？”说着一摔袖子走了出去。
“个老不死的，不卖就不卖，尦什么蹄子啊，真是的！”
美云见公公火了，站在那儿悻悻地小声说。
“你就不能不提那事儿？”
建国白了妻子一眼，无可奈何地说。
“我不是着急吗？眼看再有几天交款期限就到了，这钱又不是土坷垃，到哪儿讨腾去？再说，我不是想着买套大点的房子，到时候把老头子接了去，让他跟着咱们享几天清福吗？没想到我好心做了驴肝肺，小的混账老的也不懂事，没一个好东西！”
美云索性拉过儿子，作势要打的样子。云涛不知哪儿又惹恼了妈妈，吓得使劲往后挣扎着，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她，脸色煞白。
“唉，我知道你也是为了这个家，可你不是不知道，咱爹是把那两棵树当成咱奶和咱娘了，他一个孤老头子，除了那两棵树，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你就忍心把他的精神寄托给毁了？”
建国一边洗碗一边叹息着说。
“哈，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美云突然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什么寄托不寄托的，精神寄托能顶饭吃？说来说去你爸不就是缺个伴儿嘛，有了新老伴，保管你爸就不会护犊子似的护着这两棵树啦，行，今天咱们就把老头子带上。花建国，想不到你爸一把年纪了，花花肠子还真让人难琢磨呢。我可找到你爸的软肋在哪儿了，哈哈！”
花建国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妻子，不知道她突然之间为啥这么高兴。美云却不理他，哼着小曲儿又去院子里欣赏那两棵桂花树去了。
吃罢了饭，美云不由分说就为七爷收拾好了衣物，说是要接老人去城里住几天，出去散散心。七爷诧异地看着判若两人的儿媳妇，不知这女人究竟还要做什么。美云又动员起丈夫和儿子，一齐来劝说着。建国想着不管美云心里有啥想法，让爹到城里去住两天散散心总是好的，于是也动手帮妻子替老爹收拾东西。
美云更是左一个爸右一个爸，叫得甜甜蜜蜜的。七爷没了主意。
“爷爷去吧，去我家住几天吧，涛涛想爷爷呢，涛涛要跟爷爷一起去动物园看猴子。爷爷，去吧，去吧。”
看着小孙子乞求的表情，七爷终于点了点头。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那两棵桂树。他坐在炕上抽了好几锅烟，然后爬起身钻进旁边的小柴屋里，拉出一张用荆棘遍好的篱笆墙，绕着两棵桂树挖开一圈深深的沟壑，小心翼翼地用篱笆将它们围在中间。又捡来一些石块儿，将篱笆墙依了又依，靠了又靠。
“爸呀，你这是何苦呢？又不是不回来了，您看您这架势，就好像再也……”
花建国本来想说“就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拿眼睛忧郁地看着喜气洋洋的妻子。
“你是不知道，今年这山上野物特别多，又不通个人性，要是被它们盯上了，你爸这条老命和这两棵树就遭殃啦。”
七爷喘息着，一边擦汗一边说。
美云听公公这样说，脸上不禁一热，心里气呼呼地说：“个老东西，把我比喻成野物了？哼！”
回城的第二天中午，美云下了班，手里捏着一大摞照片进了家门。
“爸，快来看看这些照片，多漂亮啊！你看看这枝干，多么遒劲有力呀，这叶子，油黑油黑的，还发着亮光呢。”
七爷慢吞吞地走过去，接过那些照片一看，原来是家里那两棵老桂树的，就是美云那天拍下来的那些，刚刚冲洗出来。七爷被照片上两棵桂树那苍劲的身影惊呆了。他与那两棵树朝夕相处，彼此之间已经深深地融进对方的生命里了。可是他却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全方位地欣赏过他的桂树。他拿着那些照片掉过来翻过去，仔细地审视着他的树。在那一张张又厚又硬的相片纸上，两棵树并肩挺立在冉冉升起的阳光里，每一片叶子都是透明的，给人一种强烈的质感，甚至上面的脉络都清晰可见。那成十字形盛开的小黄花，一丛丛一簇簇，你挨我挤，有的大方地挺直了脖颈，有的害羞地躲在叶子底下，有的好奇地从树枝后伸出脑袋，似乎能闻得到清幽的香气。那些枝枝桠桠更是显得苍劲古朴，像娘手上的青筋，像桂香脸上的皱纹……七爷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照片，不知不觉地就滴下了老泪。
“爸，您看看您，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说哭就哭了呢？快擦一擦。”
美云体贴入微地递过来一块毛巾，还冲着丈夫花建国直眨巴眼睛，好像在说：“看着吧，谁说我不是个好儿媳妇？我非让老爷子感动不可！”
七爷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一眼儿媳妇，呐呐地说：“我这是高兴的哩，唉，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没发现那树这么好看呢？不行，我得回去好好看看去。”
“爸呀，您要回去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是不是？您刚来就走，邻居们会笑话你儿子不孝顺的！”
“是呀爹，您就再住几天吧。”
“再住几天吧爷爷！”
七爷看看儿子一家热切的面孔，心里抱歉地对那两棵树说：“好歹你们俩做着伴，也不孤单，我就在城里再住几天吧，免得邻居对孩子们说三道四的是不？”
“爸呀，怕您在家里闷得慌，我给您买了张电影票，吃过饭让建国把您老送去，你看场电影散散心行不？”
美云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影票递给公公。七爷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嘴里忙不迭地推辞着。
“爹，您就去吧。美云把票都买来了，不去不是浪费钱吗？”
建国知道爹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浪费，就故意拿话激他。果然，七爷一听不去就只能浪费掉，赶紧说：“那就我去吧，难得涛涛妈这么孝顺我，我还是去吧。”
吃过中午饭，建国用摩托车驮上七爷，一溜烟地来到电影院。
电影还没开演，周围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几对勾肩搭背的年轻人站在电影院门口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海报。七爷一见，臊得老脸都红了，连忙拉住儿子的手，紧张地说：“什么片子呀？算了算了，我还是不看了吧？”
建国看看那些年轻人，笑了。
“爹呀，管它什么片子呢，反正美云已经把票买好了，不看不就浪费了吗？人家看人家的，您看您的。这有什么呀，都二十一世纪了，美云还说您思想先进呢。嗨，您尽管看，看完了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您。要不您就打个出租车回家，记住，咱们家住在望海小区36号楼2单元6楼东户啊。”
建国说完，将票塞到七爷手里，带上头盔嗖地一声就不见了人影子。
七爷抬头看看白花花的太阳，心里嘀咕着：“城里人就是个别，乡下都是晚上看电影，城里人大白天不干活，却跑到这鬼地方浪费时间，真是的！”又想到那两棵桂树，不知是否会遭到野物的攻击呢？虽然他用荆棘篱笆把它们围了个风雨不透，可那些东西是当君子不当小人的，再想想那俩植物园的女子，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闪着贼光的眼睛，心就悬了起来。唉，老了老了，心里是越来越盛不开事了，大天白日的，难道还能遭了抢不成？不就是出来住几天么，怎么心里像是再也见不着了似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呢？
心里惦记着那两棵桂树，七爷就觉得时间过的真是慢。他想看看周围的风景，又怕目光遇上那些小年轻的不管不顾的动作，只好低下头，慢吞吞地挪进电影院。
那空旷的大房子里黑幽幽的，人刚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七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那黑暗才扶着椅背去找座位。这时候他才发现，偌大的电影院里根本就没几个人，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就可以。但是他生怕看着看着被人家撵起来，还是对着票上的号码找到了那属于他的座位。他刚在座位上坐下，一束黄色的光线突然从背后照过来，他急忙回头去看，原来是电影开始演了。他便回过头来，专心地看起电影来。
七爷是上过几天学的，认识那电影叫做《老年人性爱保健知识》。他一字一钝地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银幕上出来了两个看上去并不算老的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七爷一下子觉得心跳加快，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原来那两个人都没穿衣服，一丝不挂地在那里说话。七爷紧张的像个贼一样，拿眼睛前后左右地撒目了一圈，见并没有人注意他，心才稍微安定了些。他想涛涛妈别是买错了票吧，怎么让他一个糟老头子来看这种电影呢？正纳闷着呢，银幕上的两个人躺下了，奇怪的是男人在下边，而那女的却骑在了男人的身上！这种事他跟桂香没少办过，可却从没有像那俩人那么奇怪。他忍不住好奇，眼睛紧紧地盯着银幕。那两个人一边办事还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笑着，看得七爷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他想这城里人就是能操蛋，这样的事还敢当电影放给人看！？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桂香就坐在身边，忍不住学着人家的样子伸手去抚摸想象中的那只手。
“大哥，你也是一个人出来看啊？”
一个虽然苍老但还算柔和的声音在七爷的耳边响起来，这下子惊得他不轻，扭头一看，他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下了一个女人，黑暗中他只看清那人剪着齐耳的短头发，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正接过他的手在掌心里摆弄着。他赶忙缩回手，汗水呼地一下就顺着脊梁骨流了下来。坏了坏了，自己这不是耍流氓了吗？要是让村里的人知道了，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啊！七爷吓得站起身就往外走，可是，胳膊却被那女人抓住了。
“大哥，我知道你没了老伴，我老头子也走了，我看你这人挺老实的，咱们谈谈不行吗？”
女人力气很大，拽住七爷一用力，他就一屁股又坐回到座位上了。
“这……你这是……”
“大哥你千万别把我当坏人啊，是你家儿媳妇美云要我来的，说是给我介绍个老伴。咱们先看电影吧，等电影演完了咱们再谈那事儿。”
看得出，那女人性格很开朗的，没有一点羞涩的样子。七爷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就蹦出桂香的样子来。她可不是这个模样，两个人过了一辈子，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办起那事来还是羞羞答答的，谈都没谈过，别说坐在一起看这种电影了。
想到桂香，七爷真的坐不住了。他仿佛看见右边那棵桂树摇晃着满树的小碎花，冲着他皱眉毛瞪眼睛的。他原本就有些慌乱无主的心这会儿更毛了，想着桂香可能是生气了，他不能让桂香生气，他得走，得赶快回家跟她解释清楚去！想到此他猛地站起来，惶惶张张地往外就跑。
出了电影院，强烈的阳光刺得七爷眼睛都花了。他这才想起来还是大白天。回头看看，那女人并没跟上来，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唉，涛涛妈呀涛涛妈，你咋想出这么个招儿来呢？这不是要俺对不起你婆婆娘吗？你不知道，她虽然已经走了，可那棵桂树还看着俺哩！俺怎么能越老越没个老人样子呢？真要那样，不是真的成个老花痴了吗？不行，俺得回家看看，把这事跟桂香说道说道，别让她误会了俺！再说，涛涛妈肯定早知道要演的是什么片子，这回去见了她该怎么说话呢？
七爷打定了主意，直奔长途汽车站。
到了镇上，七爷下了车，找到公用电话，给建国打过去，只简单地说自己回老家了，不等儿子问为什么他就把电话挂上了。
七爷几乎是小跑着回到村里的。人们见他回来了，都笑眯眯地打招呼。
“哟，花七爷回来啦？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你个老花痴，这是回来收拾东西去城里享受好日子吧？往常我说你个老花痴守不住，你还咬着牙跟我犟！这年头，活人都守不住活人，何况两棵树呢？能勾住你的心？怎么着，真让我说着了吧？嘿嘿。”
七爷听着人们的打趣，心里很不以为然。也不搭话，只是匆匆地往家奔。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哼，俺是花痴？可俺心里有数，俺只对桂香一个人痴哩。”
七爷穿过村子一直往北走，还没到那两间小草屋前他就急不可待地张望着。他想，娘和桂香看见他回来，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可是，甩掉村里那些房屋的遮挡之后，七爷一下子懵了：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看到迎风招展的桂树枝桠！出现在他视线之内的是一片空蒙的白。他以为是自己花了眼，拿手背使劲揉搓着那双昏花的眼睛，等他再睁大了去看时，他才明白，那两棵桂树真的不见了！七爷愣怔了片刻，撒开两条老腿就往山上跑，等他喘息着跑到屋前，看到那两个连成一片的黑乎乎的大坑时，他只觉得肺里像埋了炸药，碰地一声就炸开了。
“娘呀！桂香呀！”
七爷只喊出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就像一棵树一样轰然倒下，然后顺着坡势滚落到了那个硕大的土坑里。
＿２００５年第二期＜北方文学＞
本站视点
热门文章
媒体链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