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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日记 2013-04-28 09:05:26  发布者:phpcms  来源:本站
    别看我的日记
代士晓

1   女生魏染
       开学没有几天,初三·一班的语文老师郑白雪就发现,班里的女生魏染是个性格古怪的孩子。
       郑白雪是个出了名的好老师,光省里、市里的荣誉称号就获得了一大堆。才上了不到一个周的课,她和学生之间已经非常熟悉。每当下课,同学们便围住她,叽叽嚓嚓地问个没完没了。尤其是女同学,更是有一种性别上的亲近和信赖。这个问她结婚了没有,那个问她有孩子了没有……弄的她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一天学生会问出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令她尴尬难看。
       这天,郑白雪下了课,正准备回办公室去,讲义还没收拾完呢,同学们又“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郑老师,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
       “对。在操场上跟一个高个子男人散步!”
               “那时候我们刚下了晚自习!”
“你们靠的很近很近,好像还在亲密地交谈着什么!”
郑白雪一下子懵了,好像干什么坏事的时候被人家抓个正着,脸呼地红了。
其实,那高个子男人是她正在读心理系研究生的弟弟。他们的确是在“亲密”地交谈——她在向弟弟请教一个问题:如何看待孩子们的人权问题。
可是,被同学们这样一问,她瞬间感到了一种心虚。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孩子们的口气,分明把那“高个子男人”当成自己的男朋友了。
唉,现在的孩子呀,至少比她们那个年代早熟了五年!她想,这个问题太值得研究了,她得好好跟弟弟探讨一下。
“郑老师,他是你的什么人哪?是不是你的O l d e r   b r i t h e r?”
郑白雪正不知如何回答呢,又一个女同学坏笑着问。
“Olde r    b r i t h e r?”郑白雪一下子没有反映过来,莫名其妙地问。
“就是‘哥哥’呗,学校里把男朋友都这样叫的。”
郑白雪忍不住就笑了。看吧,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学生哪,他们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理解,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让你不知所以的名词儿。所以,你必须以无比真实的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否则,他们就会认为你这个人不诚实,不值得信赖。
“没错,你们说的对。不过,有两点我要说明一下。第一,那高个子男孩,不是我的‘Olde r   b r i t h e r’,而是‘Yo u n g e r   b r i t h e r’。第二,我至今还没有男朋友,大家如果觉得有合适的,可以帮老师解决一下难题噢。”
“哎呀郑老师,那个帅呆了的高个子男孩儿,原来是你的弟弟呀!”
“嗨,我们昨天晚上差一点儿闹出笑话来,如果魏染能够有一点集体观念,我们就一起……”
“现在看来,我们还得感谢魏染呢,不然的话,我们可在郑老师面前丢老了脸了!”
“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儿?”郑白雪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学生们,哭笑不得地问。
“是这样的郑老师,昨天晚上,我们下了晚自习,发现您正跟一个高个子男人一边散步,一边亲密地交谈着。我们以为他是您的男朋友,就想跟踪你们,听听你们的悄悄话。可是,魏染那个闷壶死也不去,没办法,我们只好放弃那个打算了。”
班长卓著快嘴快舌地说。
天呐!这帮小女生可真了不得!居然打算跟踪老师!
郑白雪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脸色也涨得通红。如果面对的是同龄人,那么,她可真要火冒三丈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看看那一张张纯真的让人发笑的面孔吧,她怎么也不能冲着一帮胸无城府,整天就知道嘻嘻哈哈瞎闹的孩子们发火呀。嗨,真拿她们没办法呢。幸亏那个被称为“闷壶”的女生魏染……
想到这里,郑白雪下意识地向魏染的座位上望去。她想,可真得好好感谢一下魏染同学呢,这虽然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情,可是,一滴水能够反射出太阳的光辉,可见,这个魏染平时一定很注重个人修养,不然的话,怎么会反对其他人跟踪老师呢?
郑白雪将一脸灿烂的笑容对准了魏染的位置。可是,令她颇为尴尬的是,那个魏染正趴在课桌上,头不抬眼不睁地写着什么,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女生们的大声喧哗!
“可真是个‘闷壶’!”郑白雪在心里咕哝着,夹起讲义离开了教室。
 
2    魏染的“日记”
        吃完晚饭,郑白雪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坐下来,翻开了这个周的学生日记。
当她打开魏染的日记本时,蓦然发现,在那本精美的日记本的菲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样一行字:
日记是个人的隐私,请别看我的日记!
郑白雪不由得就愣了一下。这个魏染!
刚接过这个班的时候,郑白雪就跟学生们强调好了:为了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每人每天都要写一篇日记,交给老师批改。当时并没有同学反对,还有一些同学说,他们从前的老师也是这样做的。
说心里话,看学生的日记,在郑白雪的教学生涯中是不足为奇的。不光她,每一个语文老师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们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些学生日记是什么“个人隐私”,在他们的概念中,日记就是一种作业,提高写作水平的作业罢了,上升到“个人隐私”的高度去看的话,未免有些小题大作了。十五、六岁的毛孩子,有什么“个人隐私”可言呢?再说,老师不是什么小报记者,学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影星歌星,他们的日记,充其量也就算得上是个人的小秘密,跟“隐私”二字根本挂不上钩!而且,她一直要求学生们尽量写观察日记,不要将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心事儿当作日记来写。
可是,这个魏染居然还跟她来这一套!
郑白雪生气地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谁愿意干这枯燥无味的事儿呀?最蹩脚的小说也比这些破日记有意思!不是干了这一行,才懒得理你们哩!”说着赌气将那本日记扔到远远的角落里去了。
怔怔地发了半天呆,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想想宝贵的时间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溜走了,而那么多的工作还急等着她去做。唉,何苦跟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一般见识呢?何况,他们毕竟还只是孩子。从心理学角度出发来看,正处在人生中逆反心理最重的阶段,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要咬着牙大喊“No !  No!”,连学习这样的事情,他们明知这是关系到自己一生前途命运的大事,都还得大人监督,不能自觉自愿,更何况其他的事情呢?
唉!晚上寻思千条路,白天还得卖豆腐。有什么办法呢?想到这些,郑白雪苦笑着,无可奈何地又翻开了那厚厚的一摞日记本儿。
批改完了最后一本日记,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郑白雪揉鞣酸涨的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像散了架一般难受。她伸着懒腰,有气无力地起身去洗刷,准备上床睡觉——明天早晨,还有两节课等着她去上呢,而天就要亮了。
可是,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才蓦然想起,魏染的那本日记还没有批改呢!她叹了口气,走去捡起那本日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疲惫不堪地匆匆浏览着。
应该说,魏染的日记写得相当不错。每一篇都是有详有略,中心明确,而且遣词造句方面已经具有一定的文学水平,哪怕是一件极其琐碎的小事,在她的笔下都是别有一番趣味。
看着看着,郑白雪忍不住就拿起了笔,在本子上认真地圈点起来,刚才的疲惫一扫而光。她一边批改,一边不由自主地笑了。
这个魏染,是块不显山不露水的璞玉呢,好好打磨一下,将来肯定是棵好苗子!
可是,当郑白雪看到最后一篇日记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在魏染最后的一篇日记上,郑白雪首先看见的,居然是满纸的泪痕!
郑白雪揉了鞣酸疼的几乎流泪的眼睛,叹了口气,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看了下去:
爸爸,你不配做我的爸爸!我恨你!
曾经,我们有一个多么和睦的家庭啊。那时候,你在师范学院里教书,妈妈在外企当翻译。白天,我们一家三口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紧张忙碌地各干各的一份事情。可是,到了晚上,我们从不同的地方回到那个温暖的小巢,就像倦鸟归林一样,互相依偎着,说说笑笑地讲述着白天发生在身边的轶闻趣事。欢乐的笑声赶走了一天的疲劳。无数的夜里,我都在睡梦中笑醒,因为我的梦里全都是爱和关怀!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你变了!你先是背着我和妈妈在单位里办了停薪留职,然后,在我和妈妈苦苦的哀求声中,不顾一切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你说你要到北京去寻找自己的位置,你说你要在北京实现你人生的价值!
我和妈妈的眼泪流成了河,可是我们的眼泪却没能挡住你离去的脚步。你毅然决然地走了,去寻找你的梦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天隔一方了。
开始的时候,你还每周来一封飘着墨香的书信。每当拿到你的信时,我和妈妈是多么激动啊!我们流着思念的泪水读着你的来信,想象着你背井离乡的艰难,想象着你在离开我们的日子里会有怎样的情怀。
我不止一次地在心底里呼唤:爸爸,回来吧!回来吧!我们所却缺的,不是金钱,不是名声,是一份心连心的亲情啊!可是,你没有听到我的呼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
终于,你完全忘却了自己的亲人,再也不来信了!
在那些漫长的等待里,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流水似的去了。这其间,有从北京回来的朋友提起你,说你在那里成功地举办了个人画展,还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画廊。那么,爸爸,你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了?
在我数着你的归期、盼望团圆的时候,你忽然来了一信。你在信中只写了两个大字:离婚!
尽管我和妈妈在潜意识中已经有了思想上的准备,可是,当我们真正面对的时候,我们还是承受不住了。那一刻,我和妈妈哭倒在床上,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从此以后,我们的家就天天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了。
我不知道你们大人都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做人应该有一点责任感,有一点良心,否则,人跟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呢?爸爸,你曾经也是为人师表的人,在你跟你的学生大谈如何做人的时候,你的心里难道就从来不曾为自己的表里不一而难过过吗?
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并不是个古板的孩子。如果你和妈妈的感情的确已经无可挽回,那我无话可说。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你之所以提出离婚,并不是你们已经走到了山重水尽的地步,而是你另有了新欢!
是的,‘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妈妈的哭声你是听不见的,你也不愿意听见!现在,你喜欢听的,是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的浪笑和撒娇!可是,爸爸,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什么会在你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面前卖弄风骚呢?你以为她们是真的崇拜你吗?你以为自己是凡高或者齐白石吗?你错了爸爸!像你这样所谓的成功者,不说在首都北京,就是在咱们的小城里也是数不胜数的!你想过没有,当你沉浸在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功中沾沾自喜的时候,又有多少像你一样的人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世界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才显得浮躁和喧嚣!也正是有了你们这些人,才使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滑落进犯罪的深渊!
有好几次,当妈妈搂着我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快要疯狂了。我真恨不得自己插上翅膀飞到北京,将你和你的浪女人一刀结果了性命!
我已经读初三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这样被动地当一个承受者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你一样当一个阴谋的实施者呢?如果上帝只允许世界上有一个不幸者存在,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你,而不是妈妈!
                                       ……
读完这篇被泪水模糊了的日记,郑白雪那所有的困倦都不翼而飞,她大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那被泪水模糊了的字迹,她那被同事誉为“聪明绝顶”的大脑,此时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活,似乎不会运转了。
初春的风从窗缝儿里钻进来,轻轻掀动着那薄薄的、脆弱的纸页,发出悉悉窣窣的声音。郑白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难道就是魏染同学的家庭状况?难怪她会如此沉默!难怪她对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冷漠、麻木不仁!难怪上课的时候,她从来不积极主动地举手回答问题!按说,处在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应该有着极强的表现欲,可是,在那个看上去并不笨的女孩身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她那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热情和自我表现……
对于魏染表现出来的与同龄人迥然不同的个性特征,郑白雪一直心存疑惑。想不到,她会有着那样一个残破不全的家庭!现在看来,那种漠然其实并不是先天的冷血,而是家庭的突然变故使然,她是在用郁闷和沉默来自我保护,用冷漠和敌视来对抗生活带给她的不幸和痛苦啊。
想到这些,郑白雪只觉一股凉气由心底升上来。
目前,这样的男人已经如同春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使无数的孩子失去了温暖的家庭,甚至沦为可悲的罪犯……作为老师,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
郑白雪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那个可怜的女孩魏染不时在她的脑海里闪现。郑白雪是个心肠软如丝绸的女人,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撒开手不管。魏染是她的学生啊,她的爹娘可以无视女儿的楚,可她的老师若狠心不管的话,恐怕社会舆论也不答应啊。
突然,郑白雪想起了自己在报社工作的好朋友文文,她一下子豁然开朗:对呀,伸出向全社会求援的手,将这篇浸透了孩子血泪的日记投到报社里去,让所有的人都认识一下那个现代“陈世美”的丑恶嘴脸,即使对魏染没有实质上的帮助,至少也可以在声势上援助自己的学生一把!
 
 
3    不愉快的夜晚
吃过晚饭,师范学院的美术老师魏绍兴推开饭碗,仰躺在沙发上,拿起一张本市晚报看了起来。
突然,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他的眼帘:
                                 抛妻弃女的当代陈世美
日前,本报收到一封人民来信,信中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了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对妻子和女儿道德丧尽的龌龊行径。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动辄就是“发展自我,实现自身价值    ”。可是,人们啊,你们有没有想一想,在你们极度要求自身发展的时候,你们的亲人在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和折磨?当然,笔者并非在压制人们自我发展的迫切要求,可是,如果你们是在打着“自我发展”的幌子欺骗自己的亲人时,你的良心何在?你的人性何在?……
魏绍兴读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他一边用手揉着发涨的眼睛,一边嘟哝着说:“唉,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呀!”
接下来的内容,是一封读来令人下泪的日记。
魏绍兴不看则已,越看越觉得不对头,一颗心就像真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咚咚直跳。看到最后,那封信的末尾豁然印着女儿的名字:魏染!
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染!你……你给我出来!”
一向被同事们称为“儒雅学者”的魏绍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从沙发上直蹦起来,浑身颤抖地指着女儿的房间大声吼叫道。
吼叫声惊动了在另外房间里熨衣服的妻子文春雨。文春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见丈夫没人声地吼叫女儿,连忙扔下熨斗和衣服就冲了出来。
“老魏,你怎么糊涂啦?女儿不是到她姥姥家去了吗?你喊什么呀!”
“喊什么?你看看,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我……我……魏染,你……!”
魏绍兴一边把报纸扔给妻子,一边在房间里打着转转,嘴里“我”了半天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语来解心头之恨。
文春雨接过报纸一看,也傻了眼。她将报纸扔在沙发上,紧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了。
“都是你!都是你管教不严!我早就说,她不是什么文学家的苗子,让你不要一味鼓励她向报上投什么稿子,你不听,非要她投出个样子来不可。这下可好,你看看!你看看嘛,居然敢投机取巧,拿着老爸的名声换取自己文章登报的虚荣心来了!简直气死我了!”
“唉呀,你先别发这么大火嘛。女儿喜欢文学,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再说,她的文章也的确有了一定的水平,至于屡投不中,我看主要原因还是那些编辑没眼光。你想,女儿每次投稿都以失败告终,这对她来说,打击简直太大了,她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发表自己的文章,从咱们的角度来说,名声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可从女儿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她倒是瞒有心计的嘛。现在的报刊不就喜欢人家去信反映一些家庭隐私吗?嘿,说不定因为这封信,咱们女儿会一举成名也未可知呢!”
文春雨一席话,倒让气急败坏的魏绍兴开了窍。
唉,有什么办法呢?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顺着她,又能怎样呢?他倒是想让女儿发扬自己的优点——搞美术,可是人家不领情,偏偏喜欢什么文学,一天到晚嘟哝什么“后现代”,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什么“意识流”……弄得他跟着心烦。现在,既然女儿找到了将文章登报的机会,做爹的还管他什么“陈世美”、“李世美”呢,只要女儿高兴就行呗!嘿,你还别说,女儿的确具备当一个文人的条件——虚构。你看看,她居然将自己那呆在家里当家庭妇女的妈妈,虚构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女翻译!可真是了不得!
想到这些,魏绍兴那一口窝在心里的气才稍微平息了一些。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4  报纸风波
当魏染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原本沸沸扬扬的同学一下子像秋蝉落地——哑了!大家木偶一样互相望着,谁也不再说话。
魏染并没有感受到今天气氛的异常——她一向不太关心班里的事情,无论有什么活动,她总是持观望态度,不喜欢像其他同学一样叽叽喳喳地议论个没完。今天也是一样。
她像往常一样低垂着脑袋走进教室,紧绷着小脸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然后拿出书,翻开,准备早读。
“魏染,我……对不起,昨天我不应该跟你争论那件事情的,我向你道歉!”
一个同学突然走到魏染面前,嗫嚅着说。
“我也感到很对不起你,我从前老欺负你,是我不对!”
“我也是。今后,我再也不讥笑你‘闷葫芦’了,请你原谅我从前的过错……”
……
一时间,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跑到魏染面前,纷纷向她表示歉意。
魏染正拿着语文课本准备读书,见同学们突然之间涌了过来,并且莫名其妙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被弄糊涂了。
“你们……你们……”
向来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的魏染这下子更慌张了,小脸憋的通红,却找不到一句能够表达自己意思的话,只能是张口结舌。
“可怜的魏染呀,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呢?如果你早告诉我们,我们或许已经想出惩罚那个‘陈世美’的好办法了!”
“唉,魏染就是太内向了,不然的话,也不会憋到现在才揭穿那个臭男人的丑恶嘴脸呀!”
“魏染的内向说不定就是因为家庭长期不和造成的呢!”
“魏染,你是咱们班最不幸的同学了,我们从前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妈妈要离婚,所以才会对你不理解。不过,从今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的,你不要太难过。离婚有什么,人家张爱玲就说过,她本身就是一个离了婚的人家的小孩儿,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有什么地方不幸福。所以,你也要……”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简直莫名其妙!”
魏染越听越糊涂,到最后简直如坠百里云雾,她再也没有兴趣听下去了,霍地站起来,冲着七嘴八舌正说的起劲的同学们大声喊道。
“咦,这人脑子有问题!连人家善意的同情都不领情,活该爸爸妈妈闹离婚!”
“谁的爸爸妈妈闹离婚?请你说清楚点好不好?”
“还装蒜呢,报上都登出来了,早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话,就别写什么人民来信呀。现在信也写了,日记也登报了,同情和理解也赚到了,又翻过来装糊涂,真不知道这种人脑袋里想些什么!”
……
魏染更糊涂了,她只觉得脑袋里似乎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在嗡嗡地闹着,一点头绪都没有。天!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会出现现在的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魏染同学,请你看看这张报纸吧,自己写了信,又跟我们装糊涂,你的闷葫芦脑袋里到底盛了些什么花花点子?”
见魏染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样子,班长卓著生气了,举着一张报纸冲过来,不乐意地嚷叫着。
“就是,让她自己慢慢看吧,我们走!”
……
魏染糊里糊涂地接过报纸,茫然地看看义愤填膺的同学,等那些毫不掩饰自己情绪的同龄人愤怒地蜂拥而去时,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皱起眉头,将目光投向那张惹祸的报纸,当她看见那行醒目的大字时,她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那篇日记,是她为了应付老师布置的日记作业生编硬造出来的呀!
自打小学三年级开始,她和她的同学们就被老师“勒令”每天写一篇日记,还美其名曰“提高写作水平”。可是,她实践了将近六年了,总感觉那种提高写作水平的方式并没有起多大作用,她有心给老师提点意见,又怕被同学们说成是出风头。因此,对于这个长期的、固定的语文作业,她打心眼儿里反感。但又不能不写。于是,她开始采取消极怠工的方式,以完任务为目的,每天记一笔流水账应付拉倒。可是,天天重复同样的劳动,完那种徒劳无益的任务实在让人受不了,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
有一天,魏染看见了一部叫做《沙菲女士日记》的书,于是,她灵机一动,便有了日记中那些精彩的故事……
魏染做了几次这样的尝试之后,发现老师并没有对她那些离奇的故事产生任何怀疑,而且每次还都得了很高的分数和不低的评价。
正在她为自己的小试牛刀沾沾自喜的时候,有一天,郑白雪老师拿一位女生的日记当作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读了。这又让她产生了新的担心,她怕老师有一天也会将她的“日记”当作范文来读,那可就包饺子捏不紧皮儿——露了馅儿啦。她想来想去,只好在日记本上写下什么日记是隐私,老师不能看的话,企图以此提醒老师。谁知郑老师是个极其认真的人,不但没有察觉她小小的阴谋,反而弄巧成拙,以至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天呐,这不是将爸爸妈妈一生的好名声都丢尽了吗?要让他们看见了,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他们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家还会像以往一样和睦相处吗?亲戚朋友会怎样看待他们一家人?爸爸在单位还怎样做人?
……
一大团棉花堵在了魏染的心头,令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报纸,汗水在手心里都快要流成小河了也没能想出个办法来。
魏染趴在课桌上,想来想去,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她不知道家中等着她的会是什么,爸爸这些日子正积极地撰写材料,等着领导提拔他当美术系的主任呢,那可是他盼望了好几年的事情了,这下子恐怕也全完了——谁会用一个负心的陈世美当什么主任呢?
啊,这该死的日记!
魏染双手抱着小脑袋,伤心、无望地哭了。
                                                
5   寻求援助
好容易挨到放学,魏染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她不敢回家,在她的想象中,家里肯定已经闹翻了天。那么,她回家去无异于自投箩网,爸爸不打死她才怪呢!
魏染在街上徘徊了许久,直到下午上课的铃声响了也没有想出个对策。
她更不想回学校。现在,她恨透了郑白雪老师,恨透了那些同学,恨透了那所学校。她已经成了同学们议论的焦点,谁见了她都要可怜地摇一摇脑袋,仿佛她已经成了个弃儿。
双手握着话筒,紧张地拨着爸爸办公室的电话——她想打听一下,那张惹祸的报纸在爸爸单位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喂,您好!请……”魏染怯生生地对着话筒说。
“你找谁呀?声音大一点不行吗?你没吃饭啊?”
听筒里传来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震得魏染的耳鼓都嗡嗡作响。
魏染紧张得像看见了毒蛇,生怕烫了手一样,将那话筒扔了出去。要不是电话线连着,那只硬塑料的黑色IP电话话筒恐怕早已“尸横当地”了。
“喂!喂!说话呀!怎么不出声?开什么玩笑?”那只吊在墙上直晃悠的话筒中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叫声,然后只听“啪”地一声——显然,对方将听筒摔下了。
魏染呆若木鸡地竖在那里,像旁边的电线杆子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接电话的人为什么火气这样大?他是不是已经听出来自己是魏绍兴的女儿了?那么,他,以及他们单位里的人,肯定已经都看见那张报纸了!他们肯定正在窃窃地暗传着关于“当代陈世美”的那则消息!他们肯定把一向老实巴交的爸爸当成真正的道德败坏者了!
当思维重新启动的时候,这些古怪的念头顺理成章地出现在魏染的脑海里。
想到此时的爸爸,也许正可怜巴巴地站在校长面前,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样,乞求人家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也许正被同事们围在中间——像上午同学们围住魏染一样不知所措莫名其妙;也许正口干舌燥地跟朋友们解释着这个天衣无缝的误会;也许正被妈妈堵在家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魏染的心似乎麻木了,已经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顺着笔直的大街,魏染漫无边际地走着。周围嘈杂的市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她似乎一点也听不见;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好像也对她没有什么妨碍,她只是恍恍惚惚地凭直觉走着,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汽车司机们开到她旁边时都自动减慢车速,还怜悯地伸出头来望她一眼。他们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感叹:多么干净、漂亮的小女孩儿呀,可惜是个傻子!
“喂,小姑娘,你是不是到这里找工作的呀?给我的饭店当服务员吧,管吃管住还可以给你点零花钱,怎么样?我们是童叟无欺的,不像有的饭店,专门剥削小孩子,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一个油头滑脑、大腹便便的家伙拦住魏染,涎着一张胖油饼脸,诱惑地叫道。
魏染抬起迷茫的双眼,傻乎乎地望着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这个人,她在这座城市里生长了十六年了,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这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类恬不知耻的家伙?
见魏染不回答,那家伙以为她真的是个傻子,就毫不迟疑地动手去拉她,一边还喜不自禁地叫着:“走吧,一个傻子,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
“滚开!”
魏染忍无可忍,一边挣扎着想脱离那家伙的掌握,一边使出浑身的劲儿吼叫起来。
这一声怒不可遏的吼叫几乎积聚了小魏染的全部力量,让那个企图占便宜的家伙大大地吃了一惊。
“呀,原来你不是个傻子嘛,嗨,走吧走吧,别在我店门口傻愣着,影响我做生意!”
魏染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愤怒地瞅了那家伙一眼,转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她该到何处去呢?从前,除了学校就是家,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空间,她不知道此时应该走向何方。
夜色渐渐地加浓了。
魏染踟躇在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已经两顿饭水米未进的她又累又饿。此时,透过一幢幢家属楼那灯火通明的窗口,她似乎看见了自己那个温暖、舒适的小家庭,那铺着洁白的餐布的桌子,那干净、光洁的碗盘,那透着诱人香味的饭菜……无不让她感动向往。
啊,生活啊生活!
两行苦涩的泪水顺着她那年轻的面颊悄悄的滑落下来,SOS,快来救救我吧!我再也支持不住了!
疲惫不堪的小魏染终于蜷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昏睡了过去。
                                               
6“稻草人”网吧
当魏染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漠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散发着好闻的熏衣草味道的小床上。
“我……我这是在哪里呢?有人吗?是谁把我弄到这里来的?我……”
“嗬,你终于醒过来啦!”
随着一声轻快的叫声,一个看上去有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掀门帘跳了进来。
“你……你是谁?我为什么会躺在你的床上?”
魏染警惕地望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满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写满了疑虑。
“嗨,我叫‘稻草人’,就是这家网吧的主人。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躺在街头上睡着了?你的家在哪里?要我送你回家吗?”
女孩子显然很健谈,一直微笑着看着魏染。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有一种金属之声散发出来,让人产生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莫名其妙地,魏染就对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产生了好感。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魏染。我是……”她原本想向那女孩子介绍一下自己,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在这之前,她完全可以自豪地跟别人说她是蓝城市天海区实验中学的三年级学生,家住蓝城师范大学。可是现在,她还能这样介绍自己吗?她还有资格这样介绍自己吗?她还有“家”吗?她还有“学校”吗?
自称“稻草人”的女孩笑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是谁、从何处来。反正都不是幸运的人。如果你愿意,就在我这里留下来吧。我自己开了这片网吧,一个人也打理不过来,你要有兴趣,就留在这里给我帮个忙吧。俗话说:两人智慧胜一人,相信咱们能将这片小天地经营的很好的。怎么样,可以吗?”
魏染感激地望着眼前这个靓丽的女孩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大腹便便的饭店老板。嗨,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点啊。
魏染顺理成章的在“稻草人”网吧留了下来。
从交谈中得知,那个收留她的女孩子名叫王小亿,“稻草人”是她的网上的一个名字,也是她这片小店的名字。
魏染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点电脑知识,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每天,她跟小亿姐姐收拾好店面,然后就是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网虫”。此外,她们似乎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干了。
以往几乎足不出户的魏染,几乎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城市居然会有这么大,大的当她面对市区地图的时候,差一点找不到了自己家和学校的位置。
当她好不容易在那个不显眼的小角落里寻找到蓝城师范大学的时候,她激动的心都抖动起来了。
从前在她眼中,大的无以复加的蓝城师范大学,在那张市区地图上居然只有小拇指一般。她亲爱的蓝城市天海区实验中学呢?仅仅只有米粒大小!而且离她现在所处的位置相隔那么远、那么远,远到她觉得似乎一辈子都回不去了的程度!
唉!要不是脚下这片叫做“稻草人”的小小网吧,她魏染此时会在何处呢?
想到这些,魏染禁不住就对这片小店怀有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刚刚脱离开那喧嚣的学校,不用再去每天面对老师和家长那一声声呵斥,魏染感觉无所适从。尤其是当网虫们各就各位,开始如火如荼地上网聊天、玩游戏的时候,她所有的工作就只剩下在几排机器的中间过道上来回的巡视,这让她想到了教室里的老师。所不同的是,老师一边在教室里踱步,一边要不停地大声呵斥着:某某某不要说话啦!某某某要认真写作业!某某某不要交头接耳……而她呢?根本用不着说什么话。形形色色的网虫们一旦进入了角色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满屋子里除了键盘的敲击声而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有时候她想跟人说说话都不可能,每个人都在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里尽情地哭哭笑笑,谁还舍得时间去交头接耳大声喧哗!
魏染禁不住就想起了古人的“无为而治”那句话。她想,如果教室里也是这个样子,那她们的老师不知要怎样高喊:“万岁”呢!可是,这种“理想境界”恐怕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教室里的。
奇怪的是,魏染很少想到老师。屈指算来,她离家出走也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她几乎没怎么想学校会怎样着急的事情,偶尔想起来,她反而感觉到一种快意。再说即使想破了脑袋,那篇该死的日记也不可能收回来了,想的发疯,爸爸的美术系主任也肯定泡汤了,想的一塌糊涂,爸爸妈妈也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对待她了。
不过,魏染还是有一点愧疚:她给那个原本和睦温馨的小家庭惹下了多大的乱子啊!爸爸妈妈要能原谅她,那才是咄咄怪事!
不原谅就不原谅吧,反正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已经在告诫老师别看她的日记,可郑老师不但看了,而且还捅到报纸上去。真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不过,事已至此,恨也好,怨也罢,又有什么用呢?还是不要自讨苦吃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算了。何况她现在有了小亿姐姐,而小亿姐姐是不会像郑白雪一样强制着她写什么日记的。那位叫做毕淑敏的女作家不是写过一篇《提醒幸福》的文章吗?对呀,她现在因祸得福,再也不用像她的同学们一样,每天都要把自己埋在作业堆里。她虽然谈不上什么幸福,可也没有感觉到不快乐,管那么多干嘛?安心留下来好了。谁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7  王小亿
魏染是一天比一天更佩服起“稻草人”网吧的那个小小老板王小亿了。
网吧的工作不同于其他行业,网虫们聊天、玩游戏的兴头儿上来了,有时候半夜十二点都不愿意离去。虽然店里也明文规定营业时间为早八点到晚十点,可是,当那些玩红了眼的网虫赖在转椅上不离开的时候,谁又会眼瞅着白花花的票子不赚呢?所以,别看这活儿清闲,可时间上却拿捏人得很哩。
当送走了最后一个疲惫不堪的网虫的时候,魏染和王小亿俩人也往往几乎是拖不动沉重的腿脚了。
每当此时,她们两人就只能无可奈何地互相望着,胡乱扒拉两口凉饭当做宵夜,然后匆匆忙忙地洗刷,匆匆忙忙地上床睡觉。
有时候,她们精疲力尽地躺到床上之后,却一下子睡意全无。于是她们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魏染对她的小小老板王小亿的了解就是从那些琐琐碎碎的闲聊中获得的。
王小亿:
女。
汉族。
1992年出生,现年二十岁。
原籍福州。
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因讨厌复读,遂决心自立自强,携带父母给她准备上大学的两万元钱只身来到蓝城寻求发展。曾先后在写字楼上当过文员,做过大公司老板的秘书,还到美容院学习过美容工作……几经周折之后,发现自己性格里的自由成分太多,根本无法适应别人的管束。于是,一气之下就开了这片小小的网吧,每日票子不少赚,活的有滋有味,滋滋润润的。只是感觉一个人太忙,有些力不从心。正在此时,魏染出现在她的面前,于是就……
王小亿每说至此,都要得意地晃着一头飘逸的长发,笑微微地说:小妹妹,这是上天的安排啊,老天爷长眼睛,他不会饿死瞎家雀的!
在王小亿的叙述中,魏染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两相一对比,她便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但是,王小亿最让魏染最佩服的还不止这些。
那是一个比较清闲的晚上。似乎是什么“情人节”吧。反正魏染对近年来异军突起的那些个洋节日非常迟钝,也想不着去特意记住什么节日——她们这个年龄,对六一儿童节已经不感兴趣,对青年节还没有什么概念,对什么母亲节之类的又感受不深透,至于情人节则更不沾边。所以也就了无兴趣。
总之,所有的网虫似乎一下子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小店里往日那火爆的场面不见了。只剩下一台台机器在徒然地闪烁着蛊惑人心的眼睛。
于是,王小亿便临时决定:带魏染去兜兜风——她们邂逅大约有十天了。在这十多天里,魏染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样,每天脚不停步地奔忙着,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自己是谁。新鲜刺激的生活方式令她耳目一新,她几乎是进入了全自动状态,非常投入地忙来忙去。不用说,带来的经济效益也是非常可观的了。
对此,王小亿感觉特满意。按说也该放松一下了。
当两个靓女骑着单车在暮春的大街上惬意地飞翔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个比较黑暗的小巷子里,有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截住了她们的去路,他们的车筐中都横躺着一柄精致的小斧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斧头的青刃闪着骇人的寒光,像它们主人的脸。
接下来的一幕跟眼下某些电视剧中的恐怖场面简直一模一样:那三个小青年要求魏染和王小亿“陪哥们儿玩玩儿”,一边说还一边动手动脚的。
魏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立刻三魂吓掉了七魂,浑身软成了一滩稀泥,如果不是单车支撑着,恐怕人早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可是,王小亿却比较镇定。她从容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像变戏法儿一样从裙袋里掏出一盒软中华香烟,一边娴熟地弹出一颗叼在自己嘴上,一边冷笑着说:哥们也来一支?正宗的,不是水货!
很显然,那三个家伙被震住了。
就在他们发愣的当口,王小亿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们的车筐里捞过来两把斧头,凛然不可侵犯地挡在了魏染的前面。同时“呸”地吐掉尚未点燃的香烟,冷峻地低叫道:有种的冲我来,不要央及我小妹!
这一声不高但却令人恐怖的低吼不但将那三个流里流气的家伙震慑住了,也激起了魏染潜藏的斗志,她猛地惊醒过来,将手中紧握的单车一扔,飞快地抢起了那剩余的一把斧头。
局势立刻急转直下。
那三个小青痞见状,知道今天是遇上了对手,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无计可施了。
……
那件事发生之后,魏染对王小亿姐姐的感觉由佩服上升为崇拜,同时也打消了她偶尔闪过的回家、回学校的念头。她坚定地想:就跟王小亿姐姐干下去!人家不是也没进过大学校门吗?不一样闯荡江湖?去他妈的大学吧!这样的日子比整天关在屋子里闭门造车,疲于奔命地应付老师那无休止的作业不知要强几千倍呢,何乐而不为?
8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魏染开始着迷于上网了。
刚来的时候,每当魏染情绪比较感伤的时候,王小亿也曾跟魏染说,让她试着上上网,或许能够排解一部分烦恼。
可是,魏染根本就不相信,在那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会找到什么快乐。
在学校的时候,也有同学非常热衷于到网吧里去玩儿,甚至冒着“被老师查出来就立即开除”的危险仍然乐此不疲。她有时候就感觉奇怪:好好的一个人,一旦沾染上网络,似乎就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就曾经亲眼看过有些同学写的作文,里面充斥着痛苦的呐喊和呼唤,呼唤老师和家长给他们一点上网的时间,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二十一世纪的学生如果陌生网络就等于拒绝科学!其实,魏染很清楚她的那些痛苦的同学之所以痛苦,无非就是没有时间到网络上聊天、玩游戏,如果真让他们接触网络,去学习那些难懂而又枯燥的理论知识,恐怕他们就没有心思呐喊了。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爱好,魏染感觉很不可思议。对于那种燕过无痕的不负任何责任的聊天,她认为纯粹是浪费时间和感情,所以也就对这种高科技的结晶——网络没有什么好印象。因此,她曾经戏称自己是网络的绝缘体。当然,学校开设的信息技术课她是不排斥的,那毕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抛开那些无聊的游戏,其实网络还是蛮有吸引力的,比如利用网络技术可以做出跟电影电视上一样的动画片,这一点她就非常喜欢。
不过,在王小亿的一再耸容下,魏染还是开始了她与网络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她给自己起了一个很酷的网络名字:流浪红颜。然后开始漫无边际的在各个聊天室里游逛起来。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居然就被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网络聊天深深吸引住了!每次看见那些怪异而又好笑的名字堂而皇之地神侃胡吹,她都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想象着那些顶着各式各样名字的人坐在某一角落里,双眼紧盯着小小的屏幕,大脑高速运转着,双手拼命地敲击着键盘,以无比认真的态度撒着五花八门的谎话,做一种快乐的游戏,她就忍不住把自己假设成形形色色的身份,跟人家也神侃胡吹起来:
我是一个求贤若渴的市长,你想当官的话,可以给我发E---mail,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我是环卫处的稽查人员,宏伟造纸厂和蓝城酒厂的酒囊饭袋们请注意,如果你们再不停业整顿,治理环境污染,还美丽的小青河以原来的面貌,我就采取措施,让你们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有臭老九在这里吗?请注意了,国家教育部门的管理人员在此,如果你们再给学生布置大量作业的话,我就下令撤掉各学校校长的职务!再对残害学生心灵的刽子手们重重量刑!
听说海潮路上的美容美发店近年来开始利用美色做皮肉生意,这很不好,海潮路居委会的大爷大妈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要是再不采取有力措施,制止这一精神文明的污染源,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蓝城宾馆的经理王老八请小心一点,有人告诉我说,你的宾馆成了市政府某些领导的小行宫了,如果你再坑害良家妇女的话,我就跟哥们儿去敲了你的店,绑了你的女儿!
蓝城师范学院的邹院长,您好啊!我是你的老上司呀。听说你们那里有个叫魏绍兴的美术老师,那可是个难得的人才呀,他是我儿子的好朋友,请你照顾一下吧,他完全可以胜任美术系主任的职务。
各位作家大爷大妈们,请你们放弃名利追逐,给孩子们写一点优美的文章吧,不要把你们那些小情小调到处乱唱好不好?江爷爷不是号召你们用优秀的作品感染人鼓舞人教育人吗?你们为什么要搞阳奉阴违那一套?把你们长在额头上的眼睛往下挪一挪,注意一下你们的下一代,求求你们啦!
……
魏染不停地在各个网站以不同的身份“发布”着那些让她感到快意的帖子,并且给每一个帖子都起一个有着巨大诱惑力的名字,于是,她的帖子就被频繁地点击,有一些还荣登榜首。她的生活观念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终于认同了那些网虫们的生活,同时也理解了同学们的呐喊和呼唤。
这是一片神奇的天地,是那么让人着迷,就像空气和水一样让人一刻也离不开。在这里,许多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变得轻而易举,你向往扮演的各种角色,都可以一一上演,你可以说自己是小偷而不会让对方感觉到危险,你可以说自己是流氓而不会使那些MM感觉到可怕,你还可以冒充本市的市长或者一个国家的重要领导人而却不会被人嗤之以鼻……
总而言之,网络这东西使人可以尽情地宣泄自己的欢乐,也可以满足你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哪怕你说自己是金字塔中复活过来的木乃伊,也照样有人会跟你神聊。
有一次,魏染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那篇日记,就愤怒地说:我真想杀死那个可恶的老太婆!她凭什么自作主张?她是在侵犯我的隐私权!我要控告她!
此言一出,居然有四五十个网虫争先恐后地支持她,并且开始设计各种各样的方式“杀死”那“该死的侵犯别人隐私的老太婆”:
温柔一刀:对!最好是将她碎尸万段!让她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秋风扫落叶:对待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我的意见是将那多管闲事的老处女五马分尸,让她尝尝纣王的炮烙之刑!
好色一代女:强奸了她!侵犯别人的隐私,让她死!
点子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就说那老太婆在外面搞男人,让她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
魏染简直大吃一惊。她只是一时气话,其实她知道郑老师的为人,知道她完全是为自己好。而且她明白,这些气话如果跟任何一个人面对面地讲出来,得到的都将是跟自己完全一样的理解。可是在网络上她却得到了这样多的“支持者”!这真出乎她意料之外!当她看见那些表示愤怒的、同情的图标时,她禁不住笑出了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包围了她。
问题是,这样的想法,在现实生活中,有人敢讲出来吗?
魏染终于找到了人们喜欢上网聊天的原因了,那就是,可以尽情展露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哪怕是肮脏的、龌龊的,甚至是罪恶的,在网络上都不会受到什么指责,更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也就是说,在网络上,人是充分自由的、真实的,不用唯心地伪装出另外一副假面具,不再受人为的条文约束……而这一些,正是人们潜意识中所向往的啊!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魏染突然一下子对网络失去了热情:说到底,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网络只不过是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显露自己真实面孔的舞台,而那些真实的想法只能是理想中的台词,一旦下了舞台,你会发现,生活依然像原来一样令人讨厌、一成不变。
比如说,她的遭遇在网上得到了许多支持,但事实是,她这个受害者依然流浪在外,连家都不敢回!
想到这些,一股悲愤之情涌上心头。
9  网络的另一种功能
滚蛋吧!老流氓!如果你再缠着我做下流动作,信不信我带人卸了你?
王小亿敲完这些之后,就一脚将那个自称为“30酷男”的家伙踢出去,气愤地离开了“情天恨海”聊天室。
好长时间以来,王小亿就被那个“30酷男”缠上了。他先是要求私聊,然后问她是否留长发,之后就不停地说一些淫秽的话,对她进行言语调戏,见人家不理睬,那家伙居然色胆包天,做出许多下流动作,厚颜无耻地要跟王小亿“见一面”!
王小亿的情绪被那可恶的家伙破坏的直想杀人。下线之后,她气呼呼地找到魏染,恶狠狠地说:“小妹,帮姐个忙行不行?”
魏染正坐在转椅上无聊地翻看一本服装杂志,见王小亿姐姐一改平时乐哈哈的模样,变得凶神恶煞一般,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啦?又有人来店里敲诈啦?”
听王小亿说,自从她开了这片小店后,就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打着各种旗号来收所谓的“管理费”,他们都是些痞子流氓地头蛇,得罪不起。王小亿只能认栽,自嘲为“花钱买安稳”。可是,每次看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无声无息地流入闲人的口袋,她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
魏染很同情王小亿。说起来,她毕竟还是本地人,而王小亿一个外地姑娘,要想在他乡成就一番事业,真是阻力重重啊。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可使呢?连她自己还都是人家王小亿收留下来的!
“那倒不是。我遇上更可怕的事情了。”王小亿忧心忡忡地说。
听完王小亿的叙述之后,魏染沉默了。说实话,这个忙她完全帮得上,不就是充当一回“诱饵”,将那个“30酷男”约出来收拾一顿,出口恶气吗?可是,这样做是否应该呢?说到底那家伙只不过是个网上流氓,无论如何对别人够不成人身伤害,可是她们如果收拾了人家,那性质可就发生了天大的变化。
魏染沉重地叹了口气。
“小妹,你不用为难,如果你不愿意,姐姐就另找别人,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王小亿出来混也不是一天了,这种窝囊气还是第一次吃,我决不能轻饶了那个流氓!”王小亿咬牙切齿地说。
见王小亿这样,魏染的心犹豫了。自从她离开学校和家庭以来,是这个王小亿收留了她,使得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可魏染已经非常感激了,如果不是王小亿,她魏染此时身在何方?那么,自己的救命恩人遇到了困难,难道能袖手旁观吗?不行,做人不可以这样的。
想到这里,魏染脑海中那仅有的一点顾虑顿时烟消云散,她冲动地一把抓住王小亿的胳膊,像个侠客一样豪情满怀地叫道:“小亿姐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还分什么你我呢?说吧,什么时候下手?”
“这么说你同意帮姐这个忙了?”王小亿惊喜地喊道。“你现在就去缠住那个流氓,姐姐马上呼小兄弟们来商量!”
当王小亿的那般小兄弟呼啸着来到“稻草人”网吧时,魏染已经跟那个“30酷男”聊得热火朝天了。
显然,那个流氓已经心猿意马了,因为他开始要求魏染使用语音聊天,他说:哥哥好想听听你的声音啊,像你这样甜的小妞,声音应该是莺声燕语哦。
魏染愤怒地咧着嘴巴,恨声骂道:鸟!不揍死你才怪!她刚准备在屏幕上臭骂那家伙一顿呢,却被王小亿一下子推出去老远。
“小妹,你忘了咱们的目的?”王小亿一边说话,一边在电脑前坐了下来,手指上下翻飞地敲道:语音聊天?那多小儿科呀!如果哥哥真有诚意,我们难道不能约个地方见见面吗?我的声音再好听,对你来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对不对哦?嗨,我肚子正饿着呢,你不会吝啬的连一顿饭都不舍得请小妹妹吃吧?
30酷男:天啊,哥哥求之不得呢!你说吧,上什么地方?我请你吃龙虾好不好?蓝城吃龙虾最有名的地方是月光餐厅,怎样,够不够档次?
王小亿:喔呦,月光餐厅啊?我可不敢到那种地方。去那种地方吃饭,没有个万儿八千的,谁敢挺直腰板往里走哦?你可别涮我呀!
30酷男:嘿,小妹妹,甭担心,哥哥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人家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哥哥呢,却是一掷千金为红颜,只要你可哥哥的心,好事还在后头呢。
见那家伙这样说,王小亿的心“呼悠”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产生了。她灵机一动,心里说,宰你个王八羔子一刀,教训教训你也可以,算是我王小亿付给小兄弟们的辛苦费!
于是,她故意娇憨地说:啊,那我这二八青春可就有了依靠喽。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月光餐厅前面的蔷嶶花廊见面,不见不散哦。
王小亿敲完最后一句话就果断地下了线,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10   蔷嶶花廊
晚上八点钟,魏染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出现在月光餐厅前面的蔷嶶花廊下。
在王小亿的一再鼓动下,魏染穿上了小亿的一套露脐装,虽然她自己觉得特别扭,可是,别人看过去,刚刚踏入青春的她,却显得妩媚动人,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十岁,一份呼之欲出的活力和妖娆蓬勃地激荡着行人的心菲。
尽管身后不远处就隐藏着王小亿和她那帮凶神恶煞似的小兄弟,魏染还是感觉到了身不由己的恐惧和不安,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初中未毕业的孩子啊,这种事情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过,可现在居然让她扮演主角!
当她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一样,无可奈何地抖着两条细长的腿,徘徊在散发着诱人芳香的蔷嶶花丛中时,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篇可恨的日记。要不是……嗨,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本该坐在温暖的家中,或者徜徉于美丽的校园里,做着自己的一份事情的,可阴差阳错地,她却来到了这里,充当人家的诱饵!
想到这些,魏染多日没有流过泪的双眼湿润了。
生活啊生活,你可真会捉弄人啊!
开始的时候,魏染是出于报恩的心理,才答应帮王小亿这个忙的。可是此时她已经后悔莫及了,这算什么呢?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妓女一样,站在这里等着流氓的出现,这是一个中学生应该做的吗?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怎样?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又会怎样看她?
魏染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曾恨过郑白雪老师,一点也不。郑老师是爱同学们的,如果换了郑老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做这种下流勾当的!而王小亿却……可是,不就是因为郑老师,自己才离家出走的吗?不就是因为郑老师,自己才认识王小亿的吗?……
魏染感觉到头脑特别不清醒,太阳穴隐隐地痛了起来。她懵懵懂懂地想:还是回家吧,回家后再说吧。一时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站在此处的目的,她转过身,朝着王小亿他们藏身的地方彳 亍而去。
一个矮胖的男人迎面而来。
“小姐,流浪红颜,比我想象中的女孩更动人啊。走吧,去吃龙虾!”
“我……我不……”魏染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浑身冰凉,似乎兜头被人浇了一瓢凉水,舌头都打结了。
“甭担心,看见了吗?这儿有三万多,够咱们一夜花销了吧?”男人很有耐心地拍打着手中精致的公文包,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温和地对魏染说。
“你……我不是……”魏染语无伦次地应付着,目光求救地望向身后的蔷嶶花丛。
“甭不好意思啦,来吧,宝贝,过来!”男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边说边动起手来。
“喂,小芳,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跟野男人鬼混!”
突然地,王小亿的一个小兄弟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魏染的胳膊,将她搡到一边,然后转过身来,扬手就给了那矮胖男人两个耳光。
“你……你们……”矮胖男人被打懵了,捂着红肿的两腮结结巴巴地说不顺溜话了。
“我是她老公,怎么,你敢给爷儿们戴绿帽子?爷儿们揙你信不信?敢占爷儿们女人的便宜?弟兄们,给我收拾这个王八蛋!”
蔷嶶花丛中蜂拥而来一群手持棍棒的小混混,将那矮胖男人围在当中就是一顿死揍。
魏染哆哆嗦嗦地站在一边,听见棍棒捶打在肉体上那沉闷的砰砰声,她再也忍不住地尖叫着瘫倒在地上。
矮胖男人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个陷阱,他双手护着脑袋,没命地乱喊着:“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钱还不行吗?我有的是钱,只求大爷们饶了我这一次吧!我这里有三万多块,还有一台手机,有话好好说啊,别打了,救命啊……”
一个小混混扔下手中的棍子,打开那只精致的公文包,里面果然有一大捆花花绿绿的钞票。他一挥手,那帮小混混们立刻住了手,架起早已成了一摊稀泥的魏染,拎上小包,穿过茂密的蔷嶶花廊,扬长而去。
在这个过程中,王小亿始终没有露面。
11   越陷越深
望着齐崭崭的三万多钞票,王小亿那紧抿的嘴角向下拉了拉,她合上那双好看的丹凤眼,良久才睁开。
这真是个不小的意外收获啊。三万块,她苦巴巴地干一年,也挣不到如此一大笔钱啊,可那个流氓居然敢拿这样一大笔钱来泡妞,而且准备一个晚上花光它!这世界真他妈不公平!
想到这里,王小亿心中那最初的内疚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一股邪恶之火。哼,常言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猪狗一样的人渣,不敲他一笔那才便宜了他呢!有本事他就去报案好了,量他也没有那个胆子!说不定那家伙此时正惊弓之鸟一般,怕自己的丑事被抖落出来呢。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吧!
王小亿冷笑着,邪恶的念头完全占据了她那原本纯洁的心灵,最初的想法已经不复存在。
“小妹,姐姐求你个事,你看,这个‘及时雨’简直欺人太甚,他居然敢调戏本小姐,气死我了!怎样?帮姐一个忙,把他约出来,给姐姐出口恶气!”
“小妹,姐姐给你在银行开了个户头,先给你存进去了五千块,呶,这是给你的存折,拿好哦。”
“小妹,姐姐给你在华伦天奴买了几件衣服,快过来试一下,不合适的话姐姐这就去给你换,好不好?”
“小妹,跟着姐姐没有亏吃的,你甭怕,天塌下来有姐姐顶着呢。那些流氓,他们是活该!谁叫他们想吃女孩子豆腐?我就说他们不敢报案的,你不信,整天吓得跟个偷税漏税的小贩子一样,怎样?这么久了,不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吗?咱们这是替天行道,就像梁山好汉一样,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是会有更多的女孩子受他们的诱惑,上他们的当吗?”
“小妹,又想你的那个破学校了不是?有什么好想的?你看你的存折上,都已经有好几万了!姐姐亏待过你吗?说起来,你还得感谢那个郑白雪呢,不是她,你能认识我王小亿?不是我王小亿,你能过上今天这样光鲜的好日子?拉倒吧,上学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上学的目的还不是将来找一份好工作,挣一份滋润的工资?跟你那些傻帽同学相比,你已经上天堂啦!”
……
在王小亿巧舌如簧的劝说和威逼利诱下,魏染逐渐抛弃了原来的自我。她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一年多来,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每天乐此不疲地在各个聊天室里寻找着目标,一旦上手就将人家约出来,死揍一顿之后,将人家洗劫一空扬长而去。
最初的目的成了自己欺骗自己的最好借口,站在陌生的男人面前,魏染已经不会发抖了,有的只是迫不及待。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做了多少次,让多少好色的男人哑巴吃黄连。她只知道,自己的存折上,数目约来越大,已经超过父母大半辈子的收入了。
幸运的是,他们这一招屡试不爽,居然从没有被检举过。兴奋之余,魏染不仅暗暗感叹: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存啊!
当魏染又一次向目标发动攻势的时候,她从新闻报道上偶然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蓝城市天海区某中学女教师郑某因私自将一学生的日记拿去发表,导致此学生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经多方寻找,至今仍无任何线索。其父母为此双双病倒,导致直接经济损失某某万元。为讨回公道,已经向法院起诉,控告该教师侵犯了女儿的隐私权,要求郑某所在学校找回其女,并向所在学校索赔某某万元。一审后,郑某不服判决,向蓝城高级人民法院递交了上诉书。此案目前正在审理中。
居调查,此类事情在各个学校屡有发生,至今仍有许多教师在用这种方式达到提高学生作文水平的目的,但从未造成过如此严重的后果。因此事已牵扯到《未成年人保护法》等法律法规,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不良反响,该校已勒令郑某停职候审。
有关部门情况,请继续关注后继报道。
……
魏染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捧着那张报纸,只感觉到一阵一阵头昏目眩,整个人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欲坠。
这时候,王小亿带着满面的笑容又来催促她前去“约会”了。
“小亿姐,我……能不能……我得回家了,我的爸爸妈妈……”
“好了好了,又来了不是?等做完了这一回,姐姐就送你回家好不好?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家吗?姐姐我也想自己的爹娘啊!好了好了,再做这一回,就这一回了,行不行?”
不等魏染说完,王小亿已经将她推出门,一帮小混混遥遥地尾随着她,向事先约好的地点走去。
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那一套他们已经练习的炉火纯青:当那个自称为“中国银行”的男人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时候,魏染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
然而,当那帮小混混驾轻就熟地冲出来,准备大打出手的时候,他们的周围瞬间围满了武警战士,他们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一样,将那帮自鸣得意的少年小混混围了个水泄不通!
除了幕后指挥王小亿见机逃跑之外,其他一干人无一漏网!
魏染的良知,在冰凉的手铐锁住双腕的时候,终于复苏了。可是,一切已经为时已晚,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审讯和拷问。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自己在这条邪恶的道路上已经滑得太远太远。
                                                      12   愤怒的困惑
原本如花似玉的郑白雪,一下子苍老了,憔悴了。当她接到法院的传票时,整个人早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
魏染的离家出走,她比谁都痛心疾首。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翻好心好意,居然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她做错了什么?一个教师,千方百计地想着学生,想着如何提高他们的成绩,兢兢业业,披星戴月地工作着,甚至连个人的私事都一拖再拖,至今没有好好成个家。她图得是什么?学生违反了纪律,不能管教,否则就是“体罚学生”;学生考试考砸了,不能在班上念分数,否则就是“侵犯隐私权”;学生捣乱课堂,不能罚出教室,否则就是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近年来,戴在教师头上的“金箍咒”一层又一层,可谓层出不穷,学生的权利被各种各样的法律法规张扬的扶摇直上。弄得老师们进了教室,如同林黛玉进了贾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一不小心侵犯了人权。可是,学生是人,难道老师就不是人了吗?学生需要保护,难道老师就不需要保护?学生需要尊重,难道老师就不需要尊重了吗?
郑白雪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求助于读研究生的弟弟,弟弟却告诉她,目前的教育形势,给教师们提出了一个崭新的课题,应当及时转变观念,把握好教育学生的尺度,否则就有被推上法庭的危险。
那么,怎样才能把握好弟弟说的那个“尺度”呢?她感觉到,做了十几年教师,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居然无所适从,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了。
学校的领导们一拨一拨地来了,循循善诱式的,批头盖脸式的,和风细雨式的……但谈话内容只有一个:你错了!
郑白雪再也忍不住满腔的委屈了,她将案上的日记一下扫到地上,声泪具下地嚎啕大哭。
“天地良心,我要是有半点恶意,就叫我立刻死掉好了!你们去调查一下所有的语文老师,哪一个没这样做?多少年来,我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你们告诉我,语文应该怎样教?”
没有人说话。因为他们的确无话可说啊。
无疑,郑白雪的出发点的确是好的,她有理由委屈,有权利愤怒。可是,孩子的父母亲呢?孩子失踪了,而且是从学校出走的,无论如何学校推脱不掉责任,而且也不应该推脱。
没有人故意想怎么样,可却出现了今天这样的结局!
是啊,郑白雪做错了什么呢?多少年来,我们的教育不都是这样的吗?可是,这种在过去行之有效的方式为什么在今天会捅这样大的漏子呢?电视上、报纸上,整天连篇累牍地报道某某学校被家长告上法庭,索赔多少多少万元,某某学校侵犯了学生的某某权利,校长被开除公职……弄得领导老师人心惶惶,整天把学生关在教室里都害怕天上突然落陨石砸了学生的脑袋,那该由谁人来承担责任?大家天亮睁开眼睛就盘算着:如果今天出个什么事情,责任在谁谁谁谁,经济损失应该由谁谁谁谁负担,那谁还有心思搞教学质量啊?
其实,教育是一个特殊的职业,它需要家长、社会和学校共同协调,相互理解,单纯的法律法规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如果将教育也像经济一样推向市场,出了纠纷就诉诸法律,动辄就上法庭解决,谁还敢当老师呀?
有哪一个学校、哪一个老师希望自己的学生出事?如果不是出于对魏染的关心和爱护,郑白雪怎么会陷入目前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地?!
这个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困惑着教育工作者的问题该怎样去解决?
魏绍兴和文春雨的心碎了。
揪心扯肺地寻找了整整一年,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等女儿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居然是在被告席上!手上居然戴着贼亮的手铐!
“你还不如死掉省心呀!你干嘛还活着?丢死人了呀!”
文春雨一头撞在冰凉的铁栅栏上,抓住女儿同样冰凉的双手,声嘶力竭地嚎啕着。
“你们就当没养我这个女儿吧,就当我已经死了。”
魏染麻木地望着整整一年没见面的父母亲,他们已经老的不成个样子了,母亲原本乌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完全变白,父亲挺直的腰板也像弓一样弯曲了,满脸的皱纹里藏着深深的痛和恨。
魏染目光散乱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她没有眼泪,泪水早已经流干了。她也没有恨,她不恨任何人。她的目光撒向听众席上海洋一样的人群,寻找着,她想见一见她的郑老师。直到此时,魏染才终于明白:无论老师做了什么,都不应该成为自己拿来犯罪的借口,她那种被尊重的想法虽然没有错,但,支配她做出那样过急行为的对人权的异化理解,却最终将她送进了高墙之内。
郑白雪心情复杂地坐在角落里——不久的将来,她也要坐在那可耻的被告席上了,她的怀里,就揣着法院的传票。
当她的目光和魏染绝望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蓦地升腾起一股挫败感:她失败了!她的教育方法失败了!她多年来感到自豪和骄傲的方法失去了作用。这一刻,她所有的委屈和不平完全没有了,她悲哀地想:当一个新时代的好老师,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啊!
郑白雪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痛哭流涕的那对父母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去,内疚的泪水顺着憔悴的脸颊汹涌而出。此时,她发现,她的确错了。正像弟弟说的那样:她是一个“过时”的好老师。她曾经引以为荣的教育理论和方法被无情的现实淘汰了。
郑白雪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学生,走上高高的被告席……
 
                                       _2003年第一期<现代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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