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了妈妈,便送她上山,和我一起住在四叔的山顶洋房里。
自从1940年,姐姐把妈妈从香港接去上海居住后,妈妈一直没有离开过上海,所以她这次的重访香港,已经隔了十二年。对她来说,香港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她之来,完全是看我和看她的外孙们。
可惜她跟明方没有办法沟通,而明方又正是一岁半那最天真的时期。
为什么不能沟通呢?那只能怪明方不会讲长沙话了。但广东话在我们家太浓厚了,明方的父亲是广东人,带领她的工人是广东人,她在新加坡的婆婆家,住了五个月,逗她玩的是一群广东表姐妹,她亲爱的婆婆是广东人,抱着她洗澡的叔叔是广东人,四叔家的佣人全是广东人,她现在又住在人人讲广东话的香港,而她身边唯一非广东人的母亲,虽然是个湖南人,却会说南腔北调的广东话。那么,能怪她只会讲广东话吗?
当然不能怪她,人家说,子无教,母之过也。所以只能怪我没有想到她会有一天遇见外婆,而没有教她讲长沙话。
为了安慰妈妈,我跟妈妈说:“去年爹爹来缅甸的时候,她也没讲过长沙话”。言外之意,是说小明方对外公外婆,一视同仁。
于是,在客厅里,明方使出浑身解数,而所有的广东人都围着她笑,用广东话逗她翻跟斗,做鬼脸,唱“月光光,照地堂“,妈妈也只好跟着我们笑,却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她说:“我要是懂广东话,那有多好”。
妈妈喜欢抱明方,明方却喜欢自己走路。怎么办?
我只好逗妈妈讲家一的趣事,家一是廉敏的儿子,他可真棒,他的上海话当然流利,因为他的父亲是上海人,可是家一不但会讲长沙话,而且讲的是宁乡口音的长沙话,因为他的长沙话是跟外婆学的。妈妈的疼家一,已超过祖孙的关系了,使我开始觉得,把妈妈带出上海,不一定是件上上之举。
在她到了香港的头几天里,妈妈只痛痛快快笑过一次,那是当我收到日华从曼谷的来信,他说“默可”机器自从美国派了技师来后,已修理好了,他天天在运用,“默可”要分出over-flow和 under-flow,前者他速写为OF,后者UF,恰巧明方的英文名字是Minfong,可以速写为 MF,那么,他说,明方若是有个妹妹,我们就叫她UF,好吗?”
我看了觉得好笑,便把这几句话讲给妈妈听,还解释了这几个名字的意思,妈妈起初听了,也觉得好玩,可是她把Under-flow 念了几遍后,忽然瞧着我笑,笑得十分痛快。
“这个名字不好”,她笑着说道,“下面流,下面流,多尴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