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

　　“艺人，是独特的一群，在创造灿烂的同时，也陷入卑贱。他们的种种表情和眼神都是与时代遭遇的直接反应。时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浊，将其托起或沉没，但有一种专属于他们的姿态与精神，保持并贯通始终。”“正因为奇特，他们也就有可能成为审视20世纪中国式人生的一个观察点。”

　　是读了章诒和写言慧珠的《可萌绿，亦可枯黄》，才去找她为马连良、尚小云立照的长篇散文来看，发现不久后我们又有一本好书可读了：《伶人往事——写给不看戏的人看》。

　　80年代中曾在上海的文化机构工作，一度还常去绍兴路上的昆剧团开会，为筹备汇演一类的事聆听过俞振飞先生教诲。那时耳边常闻言慧珠这个名字，也从剧照上钦慕过那“高大又苗条，艳丽又纯洁，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英气”的风华，却总觉得遥远——一代红伶、上海戏曲学校副校长言慧珠，在文革初始的1966年9月就猝然而去了。让我好奇的，是每每有人提起时，那种“无与伦比”的感叹。

　　笔端蕴含感情，细节丰盈感人。章诒和的言慧珠往事，依然是精炼白描文字。四大须生之一言菊朋的次女自幼痴迷勾栏，费尽苦心终成梅兰芳入室弟子，对恩师一家爱之弥深。天资聪颖以演戏为性命的她大红之后仍求索不止，却也因旁若无人一切大形于色的为人作派遭人诟病。炙热女子，有时风花雪月却也功利。最揪人心的，是不懂政治的她在一场场险恶革命风浪里委屈惶恐、沉浮力争——血肉饱满性情恣肆，女伶就在一个个故事一串串细节里复活了，迤逦地、顾盼生辉地动起来唱起来。　

　　花里朝露清丽绝尘。对人性的复杂理解至深，章诒和文字，胜在有风骨人格。她写言慧珠的“天鹅之死”，就在寄托自己的心志。当大难来临，言慧珠素面赤脚，冰冷而凛然地把自己挂在浴缸横杆上，章叹：

　　“一辈子都讲面子、爱面子、要面子。面子是什么？脸面、体面和情面，这里面固然有虚荣但更有尊严。消息传出，谁都钦佩她的决绝，钦佩她以无比的决绝保持尊严不甘受辱。”

　　“她同自杀的老舍、邓拓、翦伯赞一样，她同自杀的老舍、邓拓、翦伯赞也不一样：口袋里没装着手书‘毛主席万岁’的字条。”

　　“我崇拜这样的女人，活得美丽，死得漂亮。一片叶，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绿，亦可在秋季枯黄。前者是生命，后者也是生命。”

　　读着章文，忽很怀念那段亲近戏曲的经历，感激有个酷爱京戏的老记者，常在下班后带年轻的我匆匆赶往剧场，指点我看京昆剧。四大名旦四大须生早成绝唱，俞振飞言慧珠夫妇的《墙头马上》也销声敛迹，舞台上幸还有华文漪、蔡正仁翩翩《游园惊梦》，或俞老继子——刚调入上海的关怀高亢地唱着《打金砖》。

　　是谁说，人是要到一定年纪才能喜爱、欣赏某些东西的。年纪愈长，对精致民族艺术和名角风采愈发孺慕。可惜太多中华文化的珍宝就在几十年间被意识形态或商业大潮吞没、毁灭了。今天你在中国大陆，翻开各大城市的报纸找不到京剧演出的广告，无足为奇。“超女”的粉丝们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没有了马连良、尚小云、言慧珠的时代，缺失的究竟是什么。

　　文字的力度也来自思考，作为知识分子，章诒和独到的声音常振聋发聩，《可萌绿，亦可枯黄》的末尾，就教人愣了好一阵：

　　“我说，现在的剧坛还能看吗？不是背靠官，就是倒向商，或者既背靠官又向商。说句不客气的话，所有批判传统的人，都没能超过传统……”

　　这话引出朋友的感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没有言慧珠？”

　　我莫名其妙愤怒起来，恶声大喊：“我们这个时代，根本就不配产生言慧珠！”

　　对方惊问：“那配产生什么？”

　　“什么都不配产生，一个无足轻重的过渡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