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糕
2013-04-19 16:38:12 发布者:phpcms 来源:本站
林斤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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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1923—),浙江温州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山里红》、《石火》,小说散文集《飞筐》等。
南方人到了北方,若走得进老百姓的生活,就会听到:“好吃不过饺子。”
老百姓还说“吃馅儿”,包括包子、馅儿饼、懒龙、菜团子……都是“好饭”,是美食的意思,不过也以饺子为主。小伙子拿饭,常见一根筷子穿三个大馒头。要是夸一声好饭量,会回答:“吃馅儿”的话,没个数儿。这个“馅儿”指的是饺子。
来了亲戚朋友住几天,头一顿吃面条,走的时候吃顿饺子,这叫作“长接短送”,是个礼数。包饺子全家动手,剁馅儿,合馅儿,揉面,擀皮,老少围着捏,短不了比手艺,说笑话,捏进去一个扣子什么的,把全家乐延长到吃的时候。
五十、六十年代干部下乡,说起城市生活:星期天包饺子吃。糠菜半年粮的农民愣着眼问:那过年吃什么?这是昨天的城乡差别,恍如隔世。
我在北方多年,早早认识到饺子的“深入人心”,特别是过年饺子。但也在后来,才有惊心动魄的觉悟。那是十年恶梦中间,一位戏曲老艺人从“牛棚”释放回家。他是戴过高帽子,画过猫儿脸,坐过喷气式,跪过搓板,早请示晚汇报自报家门辱骂祖宗三代……历尽七十二劫八十一难。
亲友慰问苦处,老人寻思片刻,琅琅答道:过年没吃上饺子。说罢一声冷笑,冷透骨髓。
从此才不疑问,哪怕把白菜帮剁呗剁呗,只能搁点盐,也要捏饺子。哪怕挑野菜,左捏右捏散沙杂合面,也非要捏出个饺子形儿来!只说做“感情”都远不够深沉了。
南方人定居北方几十年,连孩子也拉扯成人了,还有过年都不包饺子的。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家有一样,年夜饭头一道“摆当中”的,必是炒年糕。
年糕,年高,一年比一年高也。
我老家的年糕,可以说是持续的高潮,从做年糕开始,直到吃年糕,能持续十天半个月。不用说小孩子们,就是大人也挡不住经久的热闹,渐渐摆脱事务,浸泡到过年的氛围里了。
大约冬至前一二天,小康人家商量合计叫做“婆婆算”,按本年的年景——家庭收支和人口多少,做几斗米的糖糕,“秀”几斤红糖(“秀”者,掺合均匀也)水晶糕(水磨,白如水晶)、松糕(用特制的松糕甑蒸熟。甑或圆形或八角六角,偶有方形。松糕粉的“秀”,大有技术考究。粉中糯米饭米各占多少,有各自口味的区别,糖红糖白,多酿少酿白肉,糕面上红枣、花生、果仁、红绿丝作何图案,样样考验主妇的心灵手巧,连带着婆媳关系的微妙)。
“婆婆算”定,就要赶紧去定糖糕班。那由糕饼店雇临时工组成,各家都挤在冬至前一二天,这个班子只能日夜服务,突击完成。
冬至“还冬”,是答谢天地,祭祖,还愿的重要仪式,供品力求丰盛:鸡鸭鱼肉,干鲜果蔬直到调料茶叶。年糕年年高是中心当仁不让。
大户人家自有糖糕班寻上门去,小户人家自家做不起,买现成的凑数。赶紧去定的是中产阶层也叫做小康人家,往往时间排到黄昏半夜。小孩子反倒高兴,平添了熬夜的乐趣,那时还不懂形而上的神秘色彩。
灶洞里火苗外吐,平日烧的是柴草,这时架起了柴爿(木柴)。铁锅里蒸汽腾腾,灯泡换上“单百支”,也还朦朦胧胧。正当上下眼皮要粘不粘之时,忽听敲门如敲山,寒风中,三脚两步闯进来几个后生家,紧拢棉袄,没工夫扣扣子。其中必有一个大汉子,肩上搭着枕头般的石头捣槌。进屋没工夫坐坐,主人家招呼喝碗茶吃支烟,都没答话。个个甩掉棉袄,有一个从铁锅里端出个甑子,蒸汽哆哆的扑刹到身上,只可飞跑两步,朝捣臼里一扣。再一个大汉拎过来一桶冷水,塞在臼上。再一个大汉——此时此刻,小个子也成了大汉,这一位马步,两臂起栗子肉,把枕头般的石头捣槌,蘸蘸冷水,挪到热腾腾的捣臼里,轻轻细碾。再蘸水,再碾……忽然一声吼,高举捣槌,齐眉,过额,朝下抡,只听得糕粉扑的一声。大汉转转槌,又蘸水,又举,又抡,到了五下八下,主人家喝彩。再一个大汉过来替换,换了两三换,糖糕粉已粘成一团。两手蘸水一揭,捧起来,也还烫手,紧走几步,扔在床板般大的案板上,大汉们围着坐下,又都成了手艺“老司”(师傅)。各人捏一块在手里,问主人家元宝大小多少?全家有发言权的做最后一次小声商量,没有发言权的高声插进来,当家的只好回头先跟“老司”比划,最大的多大多高。头把手答应下来,二把手做小元宝。三把手拿出“糖糕印”(雕花模子),边抹菜油边招呼小主人:“学生,给你个鲤鱼跳龙门。”那个模子叫“年年有余(鱼)”。再有“招财进宝”,雕的是赵公元帅,也有寿星老儿,竟有梁山伯祝英台的……
做着糖糕,不时站起两位,去捣水晶糕。水晶糕一律做成扁长条,也叫做“袜船样儿”。这时候,慢吞吞静悄悄踱进来“松糕老司”。炊松糕需要专业人员,主人家打扫了灶台,洗刷了松糕甑。“老司”睡眼惺忪,摸了摸“秀”的松糕粉,看了看灶洞里的柴火,口底交待几句仿佛牙痛。可是一端上小簸萁,把粉一层层朝甑里撒时,不紧不慢,不轻不重,显出了两手的精神。
这时候,主妇已把新鲜年糕炒了一锅,说着尝新尝新,一碗碗端给大家。小孩子们尝了新,“糖糕老司”已经拢着棉袄赶到下一家去了,只剩下“松糕老司”,在雾腾腾的灶台那里,像个梦游的影子,孩子的上下眼皮也就撑不开了。
第二天,给水晶糕扎红头绳,给元宝贴红纸,宝心摆桔子。小小心心捧到“还冬”的供桌上,让年年高领导众供品。家长领导着全家鞠躬,老式点的磕头。
到了年夜饭上,那头道“摆当中”的,雪白水晶片片,撒着紫红的酱油肉,金钩虾米,碧绿的菜籽苔。这时节,北方地里连星星绿色都还没有,在我老家,油菜籽不但抽出苔来,还上花了。盘子上的碧绿顶尖,点点刚开的小黄花,带携这一盘的白、红、金、绿,仿佛都含着早春的露珠。当家人举箸,略一让,欢笑高声:
“年年高,年年高。”
老乡说,这“做年糕”的事,早在市场经济以前,“文革”破四旧,把民俗民情破得精光。因此在这一段上,多费笔墨。
1999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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