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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暗 2013-04-18 17:13:30  发布者:phpcms  来源: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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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春
 

  我们这班颅圆趾方的动物应当怎样分类呢?若使照颜色来分做黄种,黑种,白种,红种等等,那的确是难免于肤浅。若使打开族谱,分做什么Aryan,Semitic等等,也是不彻底的,因为五万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们对于他国女子的倾倒,常常为着要得到异乡情调,宁其冒许多麻烦,娶个和自己语言文字以及头发眼睛的颜色绝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们早已打成一片,无法来根据皮肤颜色和人类系统来分类了。德国讽刺家Saphir说:“天下人可以分做两种——有钱的人们和没有钱的人民。”这真是个好办法!但是他接着说道:“然而,没有钱的人们不能算做人——他们不是魔鬼——可怜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于贫穷的天使。”所以这位出语伤人的滑稽家的分类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Lamb说:“照我们能建设的最好的理论,人类是两种人构成的,‘向人借钱的人们’同‘借钱给人的人们’。”可是他真是太乐观了,他忘记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无心肝的那班洁身自好的君子。他们怕人们向他们借钱,于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们借钱,这样子人们也不好意思来启齿了:也许他们怕自己会向人们借钱,弄到亏空,于是先下个决心不借钱给别人,这样子自断自己借钱的路,当然会节俭了,总之,他们的心被钱压硬了,再也发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动。钱虽然是万能,在这方面却不能做个良好的分类工具。我们只好向人们精神方面去找个分类标准。
  夸大狂是人们的一种本性,个个人都喜欢用他自命特别具有的性质来做分类的标准。基督教徒认为世人只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异教徒;道学家觉得人们最大的区别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爱国主义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归于爱国者和卖国贼这两类;“钟情自在我辈”的名士心里只把人们斫成两部分,一面是餐风饮露的名士,一面是令人作呕的俗物。这种唯我独尊的分类法完全出自主观,因为要把自己说的光荣些,就随便竖起一面纸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面小旗偷偷地插在对面,于是乎拿起号角,向天下人宣布道这是世上的真正局面,一切芸芸苍生不是这边的好汉,就是那面的喽罗,自己就飞扬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着。这已经是够下流了。但是若使没有别的结果,只不过令人冷笑,那倒也是无妨的;最可怕的却是站在大旗下的人们总觉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对面那班小鬼都是魔道,应该退出世界看台的。因此认为自己该享到许多特权,那班敌人是该排斥,压迫,毁灭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时代演出教会审判那幕惨凄的悲剧;道学家几千年来在中国把人们弄得这么奄奄一息,毫无“异端”的精神;爱国主义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剂,推波助澜地做成欧战;而名士们一向是靠欺骗奸滑为生,一面骂俗物,一面做俗物的寄生虫,养成中国历来文人只图小便宜的习气。这几个招牌变成他们的符咒,借此横行天下,发泄人类残酷的兽性。我们绝不能再拿这类招牌来惹祸了。
  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前,宇宙是黑漆一团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归于原始的黑暗,所以这个宇宙不过是两个黑暗中间的一星火花。但是这个世界仍然是充满了黑暗,黑暗可说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态度也就是在乎怎样去处理这个黑暗。然而,世上有许多人根本不能认识黑暗,他们对于人生是绝无态度的,只有对于世人通常姿态的一种出于本能的模仿而已;他们没有尝到人生的本质,黑暗,所以他们是始终没有看清人生的,永远是影子般浮沉世上。他们的哀乐都比别人轻,他们生活的内容也浅陋得很,他们真可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可是,他们占了世人的大部分,这也是几千年来天下所以如是纷纷的原因之一。
  他们并非完全过着天鹅绒的生活,他们也遇过人生的坎坷,或者终身在人生的臼子里面被人磨舂着,但是他们不能了解什么叫做黑暗。天下有许多只会感到苦痛,而绝不知悲哀的人们。当苦难压住他们时候,他们本能地发出哀号,正如被打的猫狗那么嚷着一样。苦难一走开,他们又恢复日常无意识的生活状态了。一张折作两半的纸还没有那么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时甚至当苦痛还继续着时候,他们已经因为和苦痛相熟,而变麻木了。过去是立刻忘记了,将来是他们所不会推测的,现在的深刻意义又是他们所无法明白的,所以他们免不了莫名其妙的过日子。悲哀当然是没有的,但是也失丢了生命,充实的生命。他们没有高举生命之杯,痛饮一番,他们只是尝一尝杯缘的酒痕。有时在极悲哀的环境里,他们会如日常地白痴地笑着,但是他们也不晓得什么是人生最快意的时候。他们始终没有走到生命里面去,只是生命面前的一个无聊的过客。他们在世上空尝了许多无谓的苦痛同比苦痛更无谓的微温快乐,他们其实不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深负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以为志行高洁的理想主义者应当不知道世上一切龌龊的事体,应当不懂得世上有黑暗这个东西。这是再错不过的见解。只有深知黑暗的人们才会热烈地赞美光明。没有饿过的人不大晓得食饱的快乐,没有经过性的苦闷的小孩子很难了解性生活的意义。奥古斯丁、托尔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污秽的地方,才产生了后来一尘不沾的洁白情绪。不觉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见光明的价值了。孙悟空没有在八卦炉中烧了六十四天,也无从得到那对洞观万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贞洁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们的一生埋在黑暗里面,但是有时谁也没有她们那么恋着光明。她们受尽人们的揶揄,历遍人间凄凉的情境,尝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们的心还卓然自立,那么这颗心一定是满着同情同怜悯。她们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们的人们也是受这个黑暗残杀着,她们怎么不会满心都是怜悯呢,当DeQuincey流落伦敦,彷徨无依的时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唯一的朋友,最纯洁的朋友,当朵斯妥夫斯基的《罪与罚》里主要人物Raskonikov为着杀了人,万种情绪交哄胸中时候,妓女Sonia是唯一能够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圣经,劝他自首。只有濯污泥者才能够纤尘不染。从黑暗里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罗曼主义者一样,他们受过写实主义的洗礼,认出人们心苗里的罗曼根源,这才是真真的罗曼主义。在这个糊涂世界里,我们非是先一笔勾销,再重新一一估定价值过不可,否则囫囵吞枣地随便加以可否,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办法。没有夜,哪里有晨曦的光荣。正是风雨如晦时候,鸡鸣不已才会那么有意义,那么有内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们像未锻炼过的生铁,绝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剑。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总得有个光明的心地。生来就盲目的绝对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别,因此也可说不能了解黑暗了。说到这里,我们很可以应用柏拉图的穴居人的比喻。他们老住在穴中,从来没有看到阳光,也不觉得自己是在阴森森的窟里。当他们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礼,反头晕目眩起来,这是可以解脱历来人们对于新时代的恐怖,总是恋着旧时代的骸骨,因为那是和人们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当他们已惯于阳光了,他们一回去,就立刻深觉得窟里的黑暗凄惨。人世的黑暗也正和这个窟穴一样,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晓得那是多么可怕的。诗人们所以觉得世界特别可悲伤的,也是出于他们天天都浴在洁白的阳光里。而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面的无聊小说家也绝对无法了解黑暗,虽然他们拼命写许多所谓黑幕小说。这类小说专讲怎样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却没有说到黑暗的本质。他们说的是技术,最可鄙的技术,并没有尝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们除开刻板的几句世俗道德家的话外,绝无同情之可言。不晓得悲哀的人怎么会有同情呢?“人心险诈”这个黑暗是值得细味的,至于人心怎样子险诈,以及我们在世上该用哪种险诈手段才能达到目的,这些无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讨的。然而那班所谓深知黑暗的人们却只知道玩弄这些小技,完全没有看到黑暗的真意义了。俄国文学家Dostoievsky,Gogol,Chekhov等才配得上说是知道黑暗的人。他们也都是光明的歌颂者。当我们还无法来结实地来把人们分类时候,就将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个好办法吧!最少我这十几年来在世网里挣扎着时候对于人们总是用这点来分类,而且觉得这个标准可以指示他们许多其他的性质。

  选自《骆驼草》第24期,1930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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