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仿佛拿出去晾的衣服来不及收进屋里似的,遭遇突如其来的午后这场倾盆大雨,溅湿心情。
经常雨天的岛屿,一如既往,仿佛每个人都无法脱离生老病死般地,今天下雨,还有软绵绵的雷声轰隆作响。
如果Y在室外,他应该会因为窗外的斜雨纷飞而经历久旱遇雨的欢天喜地,舒畅心情。那次外出,在衔接组屋与组屋的有盖走廊下穿行,身旁吹来一阵大风,还有雨滴溅洒在脸上,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复旦的北苑生活区,走在回返宿舍楼的途中,任那强有力的砭骨寒风,刺痛皮肤的每根神经,嗤笑我的离乡背井,调侃我人在异乡的格格不入。但,那时我确实是在家乡的土地上行走,因为懒得带伞外出,所以借助政府细心为组屋居民提供的有盖走廊,从住家通往文礼的地铁站。当时我好像顿时明白了Y的心情,为什么他情愿炎热的岛屿多降几场雨,还有当上个月的绵绵雨季突然宣告结束时,他为什么如此,临别依依。
原来,一座一座被有盖走廊衔接起来的政府组屋,也是我们这座无山无水/无峰无谷的蕞尔城市中,一种独有的景观,仿佛为本来就是一种奇特风景的政府组屋,添上了些许花边的细小雕饰。这样,那一栋一栋楼房不再是一根根孤立无助的钢骨水泥——绵延如蛇的安静走廊缝合了每栋孤寂之间的断层,给每天疲于奔命的居民,多了点纵横交错的错落有致。在供应遮阳挡雨的贴心周到时,有盖走廊的建设也仿佛成为一种无心插柳。
这座岛屿虽然面积不大,但西部的文礼阴云密布的时候,Y现在所处的北部就算是豁然开朗的艳阳天,也不足为奇。一个开车的朋友也说过,经常会看到高速公路上在雨后浮现一条横跨车道的痕迹,一边的道路湿漉漉,另一边则因为雨云还没漂过而干巴巴的。下雨在岛国,也有边境。
我在小岛的西部书写雨天的阴阴郁郁,L说不定正在岛屿东部的某个邻里,享受沉浸在久违的阳光下灌篮,然后汗水淋漓。我们刚从冬冷的国度返回岛国的那个星期里,来了几天“后雨季”的时晴时雨,湿了他那份想回到球场上射分投篮的灼热期待。大概上海沉郁漫长的冬天把他每根运动神经压抑了太久,所以生在热带、长在热带的他,因为连连雨天无法回归球场而厌烦不已。
雨天的岛国,雷、雨、电夹杂,缺一不可,就像高山流水必然是个不可分割的有机结合体。就像在琴键上同时按下三个可能是相互交融,抑或是相互撞击的音符。这组雷雨电的奏鸣,有人听在耳中,阵痛、撕裂,也有人听在耳中,饱满、悦耳。当然它有时更像在竖琴上不间断地拨奏悠扬、荡漾的琶音,三种个性截然不同的天象于是在跌宕起伏的乐章中,相互渗透、相互交织,有时甚至还相互作用、相互补充、相互叙述。
可是,那种灰蒙蒙、绵延不绝的纷飞细雨,却不知忧郁掉了多少个我在上海的天明。一次,我和朋友甚至还因为听见了一阵意外的雷声而兴奋了一阵子,因为上海下雨的时候,很少有闪电和雷声。雷声小,雨点也小,还有云层中丝丝的石灰色带,仿佛因为郁积了太多的沉重,往往就这样,徐徐从天空中,匍匐到楼宇间、街道上,然后是鬼鬼祟祟地,钻进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和城市一同拥挤。像是墨水滴入一杯清水(或者是一脉生来就懂得藏污纳垢的黄浦江)中,扩散、弥漫、传染、散播。往往,一阵疾风大作,搅乱了雨天中的缓慢节拍,最后就只留下一片散漫和零乱。
这种色调诲暗的毛毛雨,就像传染病一样,恹恹地,不知道病湿了几颗没有多少防御能力的、想家的心。
以前念高中的时候,曾经因为好奇,想要知道在强风骤雨中潇洒漫步究竟是何等滋味,于是在回家的途中巧遇大雨时,便故意不走有盖走廊,而且也不打伞,就这样执意地在大风大雨中,硬住头皮,任由雨水洗涤我的每寸肌肤。然后身上穿着的校服开始湿透、沉重,向下拖累我的每个动作。脚底的运动鞋像是饥渴的海绵,吸食了街道上的积水,那冰凉凉的雨水渗透运动鞋直到袜子,然后仿佛我打着赤足般,浸湿双脚。写在脸上的道貌岸然,不一会儿,随着我在倾盆大雨中的步履维艰,而不攻自破。那张早就被冷冷冰雨无情鞭挞得面红耳赤的脸庞,也已经没剩下多少潇洒的表情;双眼因为忍受不了雨水中盐分,条件反射地眯成一条细幼的线,加上紧紧合拢的双唇,整个人就只有一脸苦情。
最后我还是拔腿跑了起来,飞也似地,朝最靠近的组屋底层奔去。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到了深夜,在野外靠海的地方,人居然能被一场雨浇得一身湿冷霖霖。因为军事演习必须认真执行,所以不论晴天雨天,不论黑夜白昼,军人无时无刻铭记在心的纪律,便是抵御寒风苦雨时,一件最坚固的雨衣。后来,因为夜雨的连绵不断,漂流在那艘无遮盖的船艇上的我,打起了寒噤。那还真是个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快冷到不行的寒噤。那件雨水饱和的军服,因为无法抵抗万有引力的理所当然,不住向下、向下,拖着我这个就只有一百六十公分长的身躯,一同下沉。那整个夜晚漫长的挣扎,让我隔天演习结束后回到寝室休息时,发现原来那张破旧的床褥,真的很舒服,仿佛我真的赎回了较早前抵押给国家的,一夜暖意。
退伍后到上海求学,发现国有国格、市有市格、人有人格,雨,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的。惰性使然,我那件一年半前买的雨披就只用过一次,而寝室中的两把伞也早就被我塞到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了。尽管淋雨确实容易使人得感冒,但是我又确实很迷恋雨水渗透上衣然后浸湿身体时的凉意。况且上海的雨,往往只足够给头发洒上斑斑点点的雨滴,以及给脸庞和上衣增添斑斑驳驳的痕迹。想要全身湿透还真不容易。
后来发现,骑自行车的时候淋雨,内心容易处在焦虑和宁静的拉锯状态中,既是想要加快速度朝目的地奔去,又是希望把速度放缓,然后无限延长,这段雨中湿漉漉的路程。
外头的雨好像停了,尽管天空还是乌云密布。我从书房的玻璃窗,透过被雨水沾湿的窗片,看见我这座组屋对面的那座组屋,从刚才到现在,已经持续木讷了半天。我每次透过玻璃窗望出去,对面那座组屋也就是这个模样,只有到了夜间,才会看到每层楼的走廊壮观地亮起黄灿灿的照明,但是从组屋的一楼底层一直到最高的第十六层楼走廊,就是不见一个人的踪影。每道大门仿佛嘴里都因为含着自家的言不由衷,而守口如瓶。一些人家门外种植的油油绿意,以及一些悬挂在走廊天花板供奉天宫的香炉,于是自生自灭。是当我看见了夜晚里零星亮起的窗户的时候,我才敢肯定对面那座组屋确实是住着居民的。我们这个平时冷静得让人发慌的邻里,平时从不狂欢,也从不悲伤,不论市区的河畔正在炸放无数吨的璀璨烟火,我们这里的沉默不语,立场坚定。我恐怕也只有在雨天的时候,才稍微听见整个邻里发出一阵接着一阵,尽管短促却又意韵深长的长吁短叹。这也是为什么,除非是下雨,我一般都不太把书房的窗帘拉开。外头的那片不忍卒睹,我还没学会用麻木来仔细欣赏。
外头好像又窸窸窣窣下起了雨,然后闪电、雷声,仿佛雪上加霜似的,雨湿这块已经是湿漉漉的土地。
每个岛国的雨季,洗去了由长年累月的酷热所囤积的焦躁情绪。而每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也都冲淡了弥漫在容易令人窒息的苦闷环境的,那股容易呛鼻的暑气。街道两旁虽从未播种春意和秋雨,但愿意停下脚步的岛民应该还能从赤道雨水的婆娑树影间,收割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