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寨是离镇上比较偏僻的一个村子，像棋盘上丢弃的一个棋子儿，没人关心，可有可无。近几年其他村子都已经修上了水泥板的公路，只有黄家寨还过着在泥土里摔打的日子。
年初，镇里不知哪个领导发了善心，决定给黄家寨修路。黄家寨人在忙忙碌碌修路的时候，只有老疙瘩不热心，也不关心。老疙瘩是一位孤寡老人，一辈子没结婚。老疙瘩是他的外号，他大名叫张仓，这个外号怎么来的，我就不知道了，且也不去想这无趣的事。
路修到最后，只剩一条小路没修，恰恰老疙瘩就住在那里。那条街没修，村主任很内疚不安，去老疙瘩那里说些歉意的话。老疙瘩毕竟是他叔，和他爸是一个奶奶的。
村主任给老疙瘩点上一支烟，说，老叔，你看，这事，哎！多不圆满。我还跟镇长说，就一条小路了，再哆嗦哆嗦不行？镇长说真没钱了！老叔，我当时就和镇长吵了一架。
老疙瘩拍了一下村主任的肩膀，说了句，俺明白，大侄子！没事没事，回去吧。
村主任悬着的心这才落下，笑呵呵地离开了老疙瘩家。
说来也奇怪了，这一条街上就老疙瘩自个儿，那几户都紧锁大门，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这街上的路修不修基本没有什么意义，没人走了。在老疙瘩看来，路是要常常走的，不走路就寂寞了。路寂寞了，就在路面上生出了草，让草陪着说话，草紧贴着路面，草和路在窃窃私语。修路只是给路穿上了一层水泥和沙石做的盔甲，让路反倒不舒服起来。
以往，老疙瘩早上起来，都要溜达，身子老了，禁不起跑了，连慢跑也禁不起，骨头朽了，不能用得太猛，太快，太剧烈，只能慢慢地运动。老疙瘩不乱走，把村里这个“非”字路走一遍，然后，就原路回去。
黄家寨人发现，老疙瘩不走修好的路。老疙瘩也出来遛达，路线变了，他去菜园子，去地头看看。
这天，老疙瘩在菜园子种菜，从远处跑来一个人，是村主任。他跑到老疙瘩跟前，说，叔，叔，我娘摔倒了。
老疙瘩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问，怎么摔倒的？
村主任说，我娘出来遛达，她觉得路修好了，平坦了，就没用拐杖。结果摔倒了，在床上躺着呢！我拉她去医院，说啥也不去，就让我来喊你。
老疙瘩放下手里的活儿，说，还愣啥啊？快走吧！
村主任的娘，是老疙瘩的老嫂子。说是老嫂子，也不比老疙瘩大，可能还小了点儿，他是随哥哥叫的。老疙瘩走在后面，村主任这孩子像极了他故去的爹，说话像，走路也像。看着村主任，哥仿佛又回来了。那时，老疙瘩还是风度翩翩的小伙子。那天凑巧他在家，大娘过来喊他，说，仓，有人给你哥说了门亲，他啊，害羞得跟个小妮子似的。自个儿不好意思去，非让我来喊你，仓，陪你哥去一趟吧！
老疙瘩就嬉皮笑脸地答应了。
他就这样和哥上路了，见面的地方是姑娘家里。见到她，他非常震惊，是她！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呢？！这个姑娘他认识。老疙瘩在镇上卖鸡蛋，他家里养了鸡，那些鸡勤快得很，老疙瘩用不了几天就去镇上卖鸡蛋。姑娘那时跟母亲在集上卖莱煎饼，就常常买老疙瘩的鸡蛋。熟悉了，再熟悉一点儿。老疙瘩心里感觉像装了个鸡蛋，是个煮熟的鸡蛋在他心里滚来滚去，常常把老疙瘩的心滚得很热，很烫。他对姑娘有了意思，老疙瘩就想了个妙法儿让姑娘知道他热烫的心儿，就用铅笔在几个鸡蛋上画了一颗颗心，希望她能明白他的意思。是姑娘没看到，还是看到故意不说，还是姑娘愚钝，不知其意。后来就没信儿了呢！
没想到，在这儿相见，真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姑娘的妈很热情，看到老疙瘩，满脸喜悦，说，这个小伙子不是常常到镇上卖鸡蛋的吗？
哥忙接过话，说，他跟我是同一个奶奶的弟弟，叔家的。
他心里喜欢的花，一朵还没开放的花，就让人轻易地连根拔走了。而拔走自己心中花的竟然还是自己的哥哥。在今后的日子，他拒绝别人给自个儿介绍老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老了，他也老了，连同他心底的秘密一起一天天老去。
到家了，村主任的老婆，在院子里哭泣，也把老疙瘩从那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躺在床上，在等他。他来了，他坐在了她床前，孩子们都出去了，屋里一下子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说，老嫂子，老嫂子。他的话有些堵，话跑出半路像让人抢跑了。
老嫂子说，兄弟，你不要说了。我要走了，真的，要去你哥那儿了。以后孩子们有什么不是，你多谅解他们啊！
他说，老嫂子，不要这样说啊！你才多大岁数？比我还小呢！你还有活头儿，正是享福的时候。
她说，可我欺骗不了自己。心里知道的，人可以骗自个儿的嘴，可骗不了心。她停顿了下，又说，兄弟，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她从枕头边拿出一只鸡蛋，交到他手里，说，兄弟，我欠你这么多年，今天还了，还了。他看了看鸡蛋，上面画了个鲜红的桃形心。五十年了，整整半个世纪，就为了这一颗心，一颗心啊！
明了了，一切都明了了。收不住了，一切都收不住了，泪水澎湃而来。多年来，他用微笑的锁锁上心中的痛，今天，此时，锁砸碎了，悲伤伴随泪水呼啸而来，对他来说，此时此刻，真算是风雨交加了。
他手里握着鸡蛋，两条腿拖出了老嫂子家。
老嫂子这天晚上走了。
老疙瘩从此不遛达了，就在自家门口蹲着，有时候手上拿着一片梧桐树叶，上面一只蚂蚁在匆忙地爬，老疙瘩心想，还是蚂蚁好啊，一片树叶，对蚂蚁来说，这世界就足够的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