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应该是一直在做梦。梦的底色,是旧照片的颜色——岁月的暖黄。
梦中的院落似曾相识:粗糙的红砖墙有踏实而安心的手感,天光微微渗进封了塑料膜的窗户,初冬已有些许凛冽的寒风穿过院中树的枝桠,低吟般的声响。
“小静,小静,醒了!”是谁在柔和呼唤?那不是姥姥吗?那时,她还没有那么多白发。
“嗯……姥姥,早饭吃什么?”赖在温暖被窝里的小女孩,拉过被角擦眼睛,扬起因为刚起床而略带沙哑的童音。说明知故问也不为过,床沿写字台上,瓷碗中的米粥散发出好闻的谷物焦香。
就坐在被子中吃过早饭,姥姥帮我套上衣服,蹲身系鞋带的工夫,两张报纸在我不甘寂寞的手中升入快乐的天堂,供可爱的小天使了解人间大事了。
唉………姥姥无可奈何
穿了衣服我就进小天井玩,尽管被包裹的像个棉球,却依然抵挡不住我蹦蹦跳跳的热情,一边跳一边背:“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忘词了。“犹有花枝俏。”姥爷坐在阳光下翻阅当天的报纸,顺口给我提词。姥姥借着明亮的阳光穿针引线,缝补被顽皮的我弄成“开口笑”的棉衣。
“烤地瓜噢——”悠长的叫卖声在巷口响起,我如聆仙乐,拉着姥姥向外冲去。几分钟后,小院里弥漫出一股厚实的香甜,混合着心急嘴馋的我被烫出来的大呼小叫和姥爷的打诨:“热地瓜,烫狗牙!”以及姥姥笑着为我辩护的声音。
我似乎是从一块梦的碎片,走进了另一块梦的碎片。
如果说冬天的小院是朴实的温馨的话,夏天的小院,就多出几分神仙洞府的美丽与清幽。
是夏天的傍晚吧?我看见泥地上种着嫩生生的青菜,边上立着几株和我差不多高的月季,蒸腾出馥郁的蜜香,樱桃树,石榴树,枣于树,种在花盆的小桃树——等树上毛茸茸的青果子成熟,上大学的小舅舅会回来,带我喜欢的玩具,我笨拙地在花丛中穿行,明亮的眼睛辩认着繁密的花朵繁密的颜色,粉白的小衣服,像只练翅的蝶……
上大学的舅舅,上班的舅舅一起回来的日子,就是我的节日了,吹肥皂泡泡,看它们在破灭前的绚烂,踢球,小舅舅当球门,我带球满院子乱跑,小舅舅想来一招“倒挂金钩”,球却“飞入寻常邻人家”,全家抚掌大笑,姥姥在厨房狭小的空间跳着兴奋的“旋步”,姥爷用长长的橡皮管引水浇菜园,小院上空顿时掀起一片晶莹水雾。妈妈正好回来,我会毫不犹豫穿过水雾,带着一头一身亮晶晶的水珠扑进妈妈怀里。不用担心被骂——姥姥那儿正对姥爷数落得紧那,谁让浇水的,是他?
晚饭在小院的葡萄架下进行,大舅舅顺手掐一截嫩葡萄藤给我,味道……可想而知,我被酸得全身哆嗦,大舅舅却满不在乎地大嚼而特嚼——他是全家最能吃酸的一位。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一读到“葡萄美酒夜光杯”“清泉流齿怯初尝”的句子,遍会回忆起那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闪烁的动人亮光,还有入口时那飞溅开来的浓郁的酸甜酒香和令人想咽又舍不得的软滑口感。
小院里的另一种仙果是石榴。直到现在吃石榴,我还是习惯性调出记忆中的石榴籽作对比。那一捧捧深红的“晶体”不知采自哪位公主珍贵的红宝石?拭或是旭日东升第一缕玫瑰色的光芒?送入口中,瞬间溢满唇齿的芳醇裹着浓烈的清甜,让大脑暂停运动,只剩欢宴的味蕾在尽职,难怪,现在无论多么美味的石榴,永远和记忆中的差了一大截。
梦的碎片越来越多了,多得我来不及细细观看。
起了一身红疙瘩的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姥姥担忧的说着怕是“撞着”什么了吧。姥爷立刻大步流星地走到屋外折来两大段桃树枝子在屋里抽打起来……他是那么爱花又不信神的人哪!
房门关着,屋外寒风料峭,屋内温暖如春。炉火旺旺的,姥姥烧水帮我洗头发,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快快长,长成个俊俏的大姑娘……”
全家人围炉团坐,火锅咕嘟嘟沸腾,我伸长手臂去够菜吃,姥姥又是笑我的谗样子又是怕我被炉火烫到,还要顾着加菜添汤,手忙脚乱只好把我塞进妈妈怀里。我却被小舅舅一把“抢”走,如愿以偿吃到一大口肉。
……
过美好的东西终究会消失,这是我总结的不变真理。
所以我猛然惊醒了。面前,是满地碎得清冷的月光。我愣愣地回忆着梦中的景色。它们明明是,真实发生过的啊!那个守护了我一整个童年的小院,那小院的一切……随着童年远去了的,再也回不去的小院……什么时候起,被我忘记了呢?怎么会,忘记了呢?
眼前渐渐模糊,一地月光,恍惚间变成了一地,梦的碎片。